刚刚小有名气的年轻作家,在富丽堂皇群贤毕至的场合,会甜蜜地想到这就是&ldo;上流社会&rdo;,言谈举止间刻意拿出贵族的姿态,翘着手指操持着盘子里的龙虾,闭住嘴咀嚼,并不时用搭在胸前的丝质餐巾揩一揩嘴角,语言中添加一丝英语发音味道,在转述民间流传的黄段子时,用卫生教科书上的词汇代替对隐秘部位的称谓,把富于生气的笑谈改造成既下流又丑恶的东西。而此时此刻,他们远在千里之外荒原上劳作的父母,正在把烤熟的土豆从炭灰中扒出来,当做午餐。他们一边为土豆剥皮,一边遥遥地看着北京的方向说:&ldo;娃要是在这搭就好咧,娃小时候就爱吃这号东西。&rdo;他们希望远方那个已经成为作家的儿子&ldo;有出息&rdo;,为此他们已经这样劳作了几十个寒暑。
在这样的人中间,苏北感受到的不仅仅是厌恶,还有剧烈的灵魂痛苦。是的,社会发展了,人是社会环境的产物,你应当为罪恶的人找到成为罪恶的理由并最终原谅他们……他做不到,就像永远不可能从粪便中闻到芳香一样。
这些人不会把其貌不扬的苏北放在眼里,他们的高脚酒杯准确无误地寻找要找的人,灵活地避开名声不大或者说他们根本不认识的苏北。每次从这种场合出来,苏北都像在灵魂上被皮鞭抽打了一顿,那条条血痕久久无法痊愈,只有远远地避开它。
杜一鸣的儿子杜放在石家庄开办的小吃店生意兴隆,目前已经发展成为一家中档餐厅,桌子增加到了八张。富起来了的杜放买了楼房,把杜一鸣夫妇接到那里小住,也让他们看一下未来的儿媳。
杜一鸣在电话里对苏北说:&ldo;我没想到,苏北,我真的没想到。&rdo;
杜一鸣临走的前一天,苏北曾经去送行,当时的杜一鸣情绪极好,拉住苏北的手不放,说:&ldo;思想者自有思想者的幸福。&rdo;
两个人都笑,好像在为自己的行为解嘲。苏北说:&ldo;我们也就仅仅是思想而已。&rdo;
&ldo;这已经很不容易了。在想一下都会成为罪恶的年代,就连这点儿可怜的幸福都没有。&rdo;
苏北看着变得异常苍老的杜一鸣,不知道为什么,被深深地感动了。
他们相互嘱咐注意保重。
杜一鸣夫妇这一走杳无音信。
苏北曾经多方打听杜一鸣的消息,很多说法都不确切‐‐‐有的说杜一鸣辗转去了美国,有的说被石家庄某所大学聘请为教授,还有的说掉到一个没有井盖的地下排水道淹死了……最后,就连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杜一鸣其人,杜一鸣是不是有一个和顺温柔的妻子和有出息的儿子,儿子是不是真的像杜一鸣说的那样挣了很多钱,也成为无法确定的东西。
都云作者痴(2)
这件事让苏北迷惘了很长一段时间。到处都是谜团,谜团像假酒、毒火腿、地沟油、注水肉一样包裹着人们的生活,让人喘不过气来。在一个充满了欺诈和虚伪的世界里,即使仅仅生物性地活着,也已经是一件极为艰苦的事情,何况你还要从这种生活中寻找精神意义,寻找行和知的理由……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没有尽头。
真的像有人传说的那样,杜一鸣消逝在隧道的深处了吗?
最近,王岚因为编辑和出版一个老作家文集忙得不亦乐乎,连电话也顾不上打。
老作家的早期作品以对人性的深刻探索和对民主自由的追求而进入文学史,但是他后期作品却平庸堕落到了让人提起来汗颜的程度。可见,生活具有铁一样的手腕,没有什么东西不可以被改造。人们常说&ldo;江山易改,本性难移&rdo;,这是低估了一个社会对人强制性改造的力量。在一个就连最激烈的个性也可以被改造的世界里,&ldo;五四&rdo;时期曾经让年轻人热血沸腾的字眼,似乎成为了散发着灾难气味的东西,人人唯恐避之不及。作为回报,被改造了的作家得到了舒适和地位,在各种各样的教科书中占据着显赫的位置,然而,一个灵魂死亡的人,对人们还有多大的感召力?哪一个正常人会买这样的作家的作品?
苏北很不以为然。
王岚辩解说:&ldo;老作家文集带着国家出版经费补贴,三十万块呢。&rdo;
苏北赶忙说:&ldo;对于一个编辑来说,这都是巴不得的事情。我知道。&rdo;
&ldo;苏北我跟你说啊!&rdo;王岚说,&ldo;别不食人间烟火,你何必呢?&rdo;
苏北说:&ldo;我可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你以为我没做过这样的事情吗?&rdo;
从那以后很长时间再没有王岚的消息。苏北失去这样一个可以进行精神交流的人,生活出现了很大的空缺。虽然他也能够向罗伯特&iddot;罗森述说他的思想和生活,但是,毕竟,和王岚的交往不是罗伯特&iddot;罗森可以替代的。而且,他已经几次在和罗伯特&iddot;罗森聊天的地方看到褚立炀的身影,他也不敢太随意。
深秋,一个狂风呼啸、落叶纷飞的日子,终于完成老作家文集出版的王岚打电话来,说要在人民大会堂陕西厅召开首发式,让苏北来参加,她说她要对他说一件事情。
苏北来到人民大会堂,在西门外面的台阶上看到穿风衣的王岚。王岚手里提着好几个印着远东文艺出版社字样的纸袋。王岚顾不上和苏北说话,点点头,先跑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