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木屋,把藏在床板缝隙中师父给的那封文件找出来,打开确认了一遍,“试验报告书……宁波……爆弹……大流行……期待……患者死亡……”几个汉字在密密麻麻的日文中十分醒目,还有从张靖苏那里得知“大流行”的前面写的是“鼠疫”,甘小栗将自己仅认识的文字读了又读,狠狠地咬着牙,乃至嘴唇被咬出血来都浑然不知。
“谁在那儿?”老六听见这边屋传出动静,推门闯进来,见甘小栗在床边鬼鬼祟祟,说到:“是你啊小栗子,你没去铺子吗?”
甘小栗慌忙把文件折好装进口袋,感觉嘴上湿漉漉的,用手背一抹,通红一片。
“你嘴怎么了?”老六关心到。
“没肉吃,馋的。”甘小栗搪塞说,他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一不留神不知道从哪里带了两枚硬币出来,滚到木头地板上,叮一声,又嘎一下卡在了缝隙里。
“那你忙吧,我出去了,今天的活儿还没拉满,车租子要交不上啦。”老六向手车行租车,日付租金,自己赚拉车所得,比起手车行雇佣的领日薪的车手工作更积极。
老六一走,甘小栗就蹲在地板上看那卡住的两枚硬币,是简行严在圣约翰岛上给他的两枚先令,他还记得起因是自己洗澡的时候,钱被人偷了。想到这件事,突然一片疑云飘上心头,会不会就在钱被偷的那时候,有人看过了他带的这封文件呢?
很快甘小栗又打消了自己的怀疑,就算圣约翰岛上有人看过,也要恰好懂日文才行。懂日文的人,比如张靖苏,又有谁会和自己一样搭乘统舱(三等舱),不搭统舱的人又怎么会流落到圣约翰岛上呢?
因这先令而起,甘小栗又想起了简行严,想到他那个划船不用桨的浪劲,时常穿一件印着鸢尾花的布衬衣,头顶上戴一副墨镜,甘小栗凝重的心中萌发了一丝微小的宽慰。
过一个钟头就是晚饭时间,再回高记已经来不及了,甘小栗旷了半日的工,没脸在这个时间跑去店里蹭饭。他寻思着找个地方把那封事关重大的文件藏起来,神色凝重地走出木屋,正好撞见蔡咏诗披着一件宽大的男人衣服,一瘸一拐地往家走。她里头穿的旗袍残破不堪,撕烂了的流苏拖在地上像条尾巴。
甘小栗叫住她:“小蔡姐,谁欺负你了?”
见到甘小栗,蔡咏诗一张嘴先瘪了一下,又努力往上抬,最后勉为其难地笑着说:“嗐,是我自作自受。要不你来我屋子做饭给我吃,我细细讲给你听吧。”
甘小栗揣着文件,着实也觉得腹中空空,就跟了过去。
蔡咏诗的家还是堆满了旧书,想是她把体己物件儿都放在闺房里,外人不得见。一进屋,她找了张躺椅倒下,脱了高跟鞋,一脚把鞋子踢得远远。
甘小栗淘米洗菜,从桌上挖掘到半截香肠,轻车熟路在煤炉上架起锅子,他又不是第一天被蔡咏诗使唤来做饭,为此他连厨艺就给磨练精进了。“煲仔饭可以吗?”
“行。”蔡咏诗在广州待过,对煲仔饭有情结。
“说吧,小蔡姐。”甘小栗一边煮饭一边开了头。
蔡咏诗拿了块手绢把自己的脸盖上,缓缓才说:“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
“我不知道。”
“这就话长了。我六岁被人从福建老家买到汕头妓寨做琵琶仔。十三岁破身,十四岁成了头牌,十六岁老鸨破产把我卖去广州,我继续接客继续做头牌。现在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了?”
甘小栗垂着眼睛不敢看她,嘴上答应到:“嗯。”
“后来有人给我赎了身要娶我回家,偏偏遇到战事,钱给了,人却没来,我从了良却没有谋生的本事,国内日子不好过,赌一把来南洋重操旧业,没想到这边下了禁娼令。”
甘小栗又“嗯”了一声,提醒蔡咏诗自己正在听。
“所以我只好偷偷的做生意,你懂吧?”
“懂。”
“谁的钱好赚就赚谁的钱,所以我找上了英国人……结果你看到了,吃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