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采荆闻言,顾左右而言他:“薄荷烟有什么好吸的?既不像薄荷,也不像烟。”这一语双关,既是反问也是回答。徐慎如躺在沙发上不理他,结果自己呛着了自己,十分西子捧心地咳着说道:“我忙也要忙坏了,你还净给我弄些飞来的黑锅。哪天我被锅闷死了,你王先生也不会想我一想的。”王采荆便说:“我不想你。我跟你那个谁又不一样,你让他想你去。”徐慎如问:“谁,哪个谁?”王采荆却不着急,而是先接着刚才那话头说:“我活了半辈子,家是没有的,事业是若即若离的,从小便不懂得怎么做人、怎么处事。长大了呢,好像是懂了,却经常跟回魂似的觉得吓人,觉得自己在这方面不大健全——也可能终生都健全不起来了。有时候我也自我劝解,说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健全的地方,只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徐慎如道:“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然后又道:“你还没有告诉我呢,是哪个谁?”王采荆不假思索地说:“叫什么来的?萧令望,是吧,是他?”徐慎如本能地想否认,又顿住了。否认是很乏味的事,他只说:“那你可真会猜。”王采荆果然不同于寻常人,从徐慎如这里得到验证之后也很是波澜不惊,反而撺掇徐慎如对他讲讲因果。听完了,他只说:“他都不在人世了,你这都是马后炮,不如不要想了。”徐慎如没说话。王采荆瞪了瞪眼睛,想想自己,感慨道:“徐四,你比我聪明,你说,咱们两个怎么就落到这个地步呢?”徐慎如合眸沉默,王采荆心里却在想,他跟徐四也真可谓彼此彼此。徐四方才说他两头得咎极不明智,难道自己不也一样,既要做官,还要在学校恋栈不去么?虽然徐四一定说有自己的理由,但也一样是两头得咎。这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了。结客少年场萧令望初到云间时颇为谨慎,必要之外很少出门,连出去玩也不到太惹眼处去,后来才渐渐活跃了起来。他小时候家教严,绝少游乐,何况平京虽然是百年旧都,却是没有这种妖娆靡丽的风姿的,这时候在云间忽然学起公子小开的做派,还真有几分新鲜滋味。不过学也只能是做派,实质是不行的,因为他这会儿手上其实没有什么钱。吴浣弦如今因为把他当做个忘年朋友,对他并不抠门,他也跟陆千水一样学着做生意,不过他到底用心不专,又有资历的限制,起初尝个新鲜,后来也就都淡了歇了。他真正做得久的行当是冒充跑单帮的,暗中给邻省守军代买食盐和西药。萧令望原很博闻强记的,但竟有一天要把这博闻强记用在记各种东西的物价和缺货数量上,这也真是从前没料想过的了。在研究丝袜啦、香烟啦这些东西的行情之余,他唯一保留下来的消遣便是到舞厅去跳舞。一流的大舞厅是当然的销金窟,他是尝过新鲜便见门止步,太昂贵太惹眼,稍嫌危险了一些,也没有那个财力。萧令望最经常光顾的是几家乙丙级的舞场,也并不拘泥于谁,多数时候都是看着顺眼又得空的,赶上哪一位就约哪一位。他虽然不能一掷千金,但比起许多一掷千金的男人来,胜在年轻英气性格温存,并不招舞女的讨厌,渐渐也有了熟人。跟他最熟识的一位舞女在蓝碧饭店,名字叫做陈美娇。陈美娇人如其名既美且娇,虽然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但身段柔软又生得漂亮,小巧玲珑的,只像十七八岁。她已经不是第一年做舞女了,略懂外语,连唱歌也会一些,固定留在蓝碧饭店,要算再作冯妇。她十六岁就做舞女,以前是在整个云间城最高级的一家舞厅,来往的人有许多达官贵人,后来也跟许多她的“同僚”一样,或是同年轻的普通舞客结婚,或是傍上了一个有钱的客人,离开了舞场。但陈美娇与旁人的不同,在于她傍上的这个人。很熟悉了之后,她对萧令望讲过这一段:“我跟邵老三,跟传闻一样,确实真有过一段的。”邵老三正式的称呼,其实应当是邵三小姐。她的芳名叫做邵平绢,年纪比陈美娇大,今年已过而立,身材也生得高大,喜穿皮衣皮裤,好戴墨镜,手里有时还要拿一柄手杖,平日里的举止作风,就活脱脱是个大公子。陈美娇认识邵三小姐,是在自己最当红的时候。那时候她年方十八,在舞场也不用这个名字,是取了个英文名。邵平绢此前跟一位商人的姨太太要好,又勾搭过某军官的女儿,谁料后来商人南下珠城,军官北到平京,姨太太和小小姐全都跟随而去杳无消息,她一人寂寞得很,这才起了寻舞女作伴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