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初识并没有什么新鲜,无非是由大班介绍,见了面、跳了舞,再坐台闲聊。陈美娇并不将她和男客区别对待,一来二去的,也就成了熟人,最后又在了一处。邵平绢自此金屋藏娇,不许她再去陪舞,她便离了那家舞厅,再后来重归时,就改去了碧蓝饭店。讲故事是在几个月前,四五月份,在陈美娇的小公寓。夜间舞场打烊是一点半钟,萧令望跟她一起回来,弄了点喝的东西再坐下,大约两点半。窗外黑夜深浓,陈美娇抬手把窗帘拉上,掀开茶杯盖子,对着扑出来的热气眯了眯眼睛。萧令望便问她:“原来你喜欢跟女人在一起的?”陈美娇睁大了眼,扑哧笑道:“我那时候是还蛮喜欢她。喜欢她,而且跟她在一起又省事,还免得怀孕,怪费劲的。”萧令望“哦”了一声。陈美娇继续向下说:“我有时候叫她‘平少爷’,总之,起初过得还不错。不过么,天下的事都是这样的,开头很好,后来就有这样那样的麻烦。后来我们吵架,也打架,我打她,她也打我,可惜她力气大,我打不过她,便又想跑。”萧令望问:“那你怎么没跑呢?”陈美娇答道:“跑不掉呀。邵三小姐遇上我那会儿芳龄二十五,过了两年就是二十七。她以前找姑娘作伴,是别人家的太太小姐,只能随便混着,她年纪也轻,所以没人管她。等到她二十七了,她爹就急了,要让她嫁人。”她是北方人,不知道怎么流落到云间的,口音带一点北方女人特有的强调,是念着“那会儿”三个字的时候要把“那”读成“内”的那一种,萧令望静静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浓黑的睫毛在灯下扑闪。邵平绢的父亲名叫邵文庭,从前做过外交官,也算个德高望重的人物。据说云间沦陷之前国府便给了船票劝他南下珠城,怕他跟敌人有所往来,落水去做汉奸,但是他跟如今的执政向来不大合,又或者是因为别的,总之并没有理会。他把大部分家属送走了,自己却还是留在了这里,邵平绢是少有的、也留下来同他作伴的亲属,大概是怕她离了眼前就过于胡作非为。陈美娇道:“平少爷年纪越来越大,她父亲也就越来越急,这时候忽然知道了有我,便要叫人杀了我泄愤。她当然不答应,甚至以死相逼,当时这两个人是闹得天昏地暗,我跑出去就是被她爹杀,留下来又觉得一天比一天腻,却也只好这么拖着,直到平少爷也觉得腻了——她,我,还有她爹,三个人都嫌累,便不打了,分了手。”萧令望问陈美娇:“那你还喜欢邵三小姐吗?”陈美娇很自然地点了点头:“喜欢呀。腻了和厌了还不一样,腻了之后,揩揩油,就又清爽起来了。何况平少爷作男子装束也是很英气的,那张脸,男人也不如。不过实在是麻烦,我便不想再回去了。”萧令望道:“原来你只喜欢长得好看的。”陈美娇便笑:“所以我现在也很喜欢你。”萧令望愣了一愣,装作不明白似的低下头喝饮料,只说:“我养不起你的。”陈美娇道:“这就对了。”萧令望有点没懂她的意思,疑惑地“嗯”了一声。陈美娇搅了搅汤匙,低头笑道:“是啊,你养不起我,我还跟你来往。我从不用你的钱,不要你送礼物,是因为我喜欢你,绕明白了没有?”萧令望就说:“那你从前也不要邵三小姐的钱吗?”陈美娇嗤笑一声,像看傻子似的对萧令望摇摇头:“不,当然是要的。平少爷既然想要我同她专一来往,那就是要养我的。你不一样,我就是随便喜欢喜欢,也没指望你什么。”萧令望脸上一红。舞女虽然是个不那么光彩的职业,但陈美娇以前是个被几家舞厅争抢过的红舞女,又从邵平绢那里拿过分手费,自然小有积蓄,寻常人是养不起的,他很清楚,所以被这样说了也心悦诚服。至于陈美娇说喜欢他,他是不当回事的。想来陈美娇也不一定当不当回事,这个女人的性情既简单又复杂,他觉得自己实在揣测不了,便宁可不去揣测……当然最重要的理由,是他也并不在那种层面上“喜欢”陈美娇。他这时候才忽然明白过来,他跟陈美娇这种男女兼宜、只要乐意就好的还不大一样,他对着多漂亮的、多有趣的姑娘,也起不了太多那种念头。甚至有时候他觉得,陈美娇也对他知道得很清楚,只是懒得揭穿。提起这话也只有这一次,之后他们两个还是该怎样便怎样地来往,但萧令望忽地好像想到了什么。就比如说,被人喜欢,被追求,其实是一桩感受不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