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还有灯,总之不是完全的黑暗。而只要不是完全的黑暗,他们两个人就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因为他们终究是不能面对外头那白日青天的,被阳光一照就要晒化,要晒出火烧在身上,要受千夫所指,要下地狱的——哪怕他们两个根本不信什么天国和地狱。徐慎如抓着萧令望的手,听见他评论一个站在那边哭个不停的女孩子说:“儿女沾巾之态,真是自古到今也没什么区别。”他听得笑了,感慨道:“可惜我们没有这个福气,不敢沾巾的。”萧令望没接这句,只抬手看表:“快要七点半了。”徐慎如就慢慢地说:“真是‘别日何易会日难’呀——你以前是不是说过,喜欢魏文帝的?”萧令望摇了摇头:“我现在不喜欢了。”徐慎如很惊奇地问:“为什么?”萧令望说:“因为他会写‘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所以我往后都不喜欢他了。”致酒行没有轰炸,没有警报,却又是个大好的晴天,这是开战以来最安宁的国庆夜。俞英致回家煮面吃,在厨房里只觉恍惚。夏怀瑾叫他拟的东西反复徘徊在脑海里:黄金要涨价十分之七了。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甚至猜度到在下午三点半才出决议的缘故。当然了,缘故之一大概是经济署这边徐慎如拒绝在早上议事——他向不早起,上午十点钟之前都不见客。但这次不仅为此,而是因为当天银行早则三点晚则四点便会停业,翌日又是节假,可以防止知情人屯购黄金。俞英致切着青菜胡思乱想,冷不丁切到了手,鲜血滴落在砧板上,他打了个冷战:夏怀瑾为什么要提前告诉自己,这算好处吗?可是央行停业,另一家售金的银行也停业了,即使不停业,他也连本钱都没有,就像锅里的面,清汤寡水,一眼就能望到底。这样的人,一辈子早注定了,是么?他呆立许久,突然抬手熄了火,没有吃饭也没有找东西包扎,披衣就走了出去。走到大楼门口,他忽然迟疑了。停业后的中央银行不应该是这样的。寻常是一片漆黑,今日却不一样,二楼好几间都亮了灯,只是拉了帘子,天气又格外晴朗,所以不明显。是夜星汉灿烂,长河直悬于高碧之上,白波涌流,地上的人影都格外清晰。俞英致回头看了看,影子在门口的五级台阶上变得曲曲折折的。他对同来的人说道:“要不……我们还是回去罢?我觉得这里有些不大对。”另一个人问他:“怎么了?”俞英致道:“你看二楼。肯定有人在,而且是很多人。”那人抬起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那不是更好么?省了我们的事。”俞英致道:“我猜这件事闹大了。要是闹大了,闹得天下皆知,一件一件地查起来,难免会牵连我们。”他同伴却笑道:“在我们来之前就闹大了,那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错也是别人的错。来都来了,走到了这里,你花了一个钟头劝我出本金同你做这件事,说这是一本万利的,那样急切,怎么到眼前又改主意了呢?”俞英致叹了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说:“好。”他在楼里过了半个小时。这半小时本应该记忆深刻,但事后回想,有的却只是模糊光影和清晰到异样的细节。窗帘上的菱形花纹,静悄悄楼道里偶尔响起的脚步声,路过的人心照不宣的眼神,诸如此类。不过,最使他难以忘怀的还是回家路上那晴朗的夜幕。等他到了家,面条早成了黏稠的一坨,蛋黄半生不熟,用筷子一戳便流出金黄的汁液,而青菜还在砧板上,软趴趴的。他把这些一股脑煮了吃掉,全然食不知味。但真正让俞英致食不知味的事情在后头:他一语成谶,这事真闹大了。涨价消息公开之前,本应停业的几家银行却办了许多黄金买卖,但做的人太多,不出半日就有报纸登出了经过,城里简直炸开了锅。他的运气就这样不好么?只剩下空欢喜。俞英致闭眼盼着事情快些过去,等过去了,门外就赫然有另一重生活在等着他。只要推开门,迈过门槛……他耳畔响起了“吱呀”的一声。但不是梦,是真的有人在推门。他抬头就见一位同事进来一屁股坐下:“唉……又有事做,今晚都回不去。”俞英致问:“怎么了?”对方叹了一口气说:“查账呀。经济署同中央银行那边合计好了,那两天的黄金交易全部作废,账却还要留着,上周日的账全都要查,但凡是能买卖黄金的银行和业务局,一个都不要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