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呆呆地说:“哦。”面上若无其事,心底却又急又怕,吓了一跳。查账结束,徐慎如也吓了一跳。不是为数额,却是别的。涉事人员的名字都一一列在了纸上,用假名交易的,那些假名背后对应的真实账户也全都被翻了出来,其中有几个格外引人注目。四个女名,前三个分别是徐若柏的正室夫人和两位姨太太,第四个是徐若霜的表字徐君白。最后两个男名的账目数额非常巨大,是徐若云和他在空袭中遇难的独子徐雅贞。徐慎如吸了一口气:这名单是要见报的。虽然他大可以把这几个名字删了,可是查账的所有负责人都读过——至少周曦清早六点钟起床,七点钟就会来走一圈,肯定读过。难怪方才遇上时要对他说什么“对贵府的门风真是不能苟同”了。他还只当是例行讽刺,趣味而已呢。周曦做事,当然不会止步于“不敢苟同”。徐慎如还没给徐若柏打个电话问是怎么回事,他就又摸了过来,低声问道:“徐四先生要删改名单吗?”徐慎如很警觉地瞥他一眼。周曦道:“我知道徐四先生高风亮节,自然不愿意做这样的事,不过爱惜羽毛也是人之常情,若想这样,也不是不能理解。今天清早报社就有人来问过了,我只跟他们闲聊了几句,发稿当然还是要经徐四先生的手,要等明天的。”周曦文绉绉的,但话可不是什么好的,徐慎如一听觉得不妙,问:“谁?还有谁跟你一样天不亮就起床的吗?”周曦说:“你放心,不是中央系那几位烦。是家姊的丈夫,一时好奇罢了。他姓张,你们以前见过的。”徐慎如消化一番,眼前简直一黑。他很没有打机锋的耐心,只嗤笑了一声:“伯阳先生文采风流,估计是已经替人打好了腹稿,要好好写一写我是如何删改名单,你又是如何不惜开罪我也要将之昭告天下的?”周曦很矜持地弯了弯唇角:“徐四先生这样揣测,我都不知如何是好了。我虽不敢自命君子,却也处处以君子德行为范的。”这是说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过徐慎如懒得理会大人小人之争,迅速地点了点头,对周曦道:“行,你想要,那我回头就去给你立个君子牌坊。说你打腹稿呢,也确实是我不对,毕竟这种小事不值得伯阳先生亲力亲为,你闲聊几句,就足够一字千金了。我付不起这样多的稿费,也还有别的事要做,周先生请自便罢。”周曦闻言很顺从地走了,临走之前还温和地笑了一笑:“气大伤身,徐四先生不要过于气恼。”周曦说得容易,但徐慎如要不生气,那是很不容易的。黄金案轰动全城,泄密人选就几个——确知这件事的不出五六人,他的干系就是没有也有了。如今张榜公布,他全家赫然在册,甚至不惜拿死人开户,当真难堪之至。但答应查账的是他自己,答应见报的也是他自己,他决然不能反悔,删改名单更是不能,毕竟周曦说到做到,一定已经对他姐夫说了,约莫在这短短几小时之内连印行都已经安排妥当了罢?他若是删改了名单,不知会被编出什么新鲜故事。徐慎如几乎怕踏出这间办公室的门槛——谁知道现在走出门去,街上会不会就全是这件事的号外?更不要说央大的学生教员都是最难缠的,口诛笔伐他刚在王采荆那件事里领教过,这一回可真是不知如何收场。他连电话都懒得给徐若柏打了。徐若霜已经说了全不知情,徐若柏想来差不多,连吃惊的、柔和的语气他都能想出来,无非猜他得罪了人,人家特意拖他全家下水,能做这事的人不多,让他好好想一想。他确实好好想了,想出个大胆的猜测,认为这人就是徐若云。这推测荒唐但严丝合缝,他决定直接问问。不过,跟徐若云他不想打电话:太不正式,而且不如当面对质来得痛快。徐慎如拉开抽屉,拿出一张软趴趴的纸,用钢笔简陋地画了个框子,又描了一点花边,准备给他亲自做一张帖子。可惜还没有画完,就有人在外边敲门,打断了他。来人有三个,第一个是新近才来的第七业务司主任夏怀瑾,第二个是现在的军事负责人萧令闻手下的一位副官。这第三个,则是夏怀瑾的机要秘书俞英致,局促地抬眼瞥着徐慎如。俞英致参与黄金买卖的本金是问一个央行朋友借的,手续也是那位朋友办的。钱当然不能白借,须得稳赚不赔,若出了什么事,责任都要他担,那位朋友却是不管。俞英致跟他约好分成,答应了他种种赔付条款,一是为要钱,二是觉得万无一失,最坏也不过是白忙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