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慎如很顺从地动筷子。他们吃了有一会儿,徐若云才说:“你也不要怪我。”徐慎如像在出神,被这一句话带着回过魂来,瞧着他就笑:“你说罢。我今日彻底地相信了,你对前朝并没有多少忠,即使是有,你至今也磨没了。可是你有愧疚,还有意难平。恨我是不是能让你轻松?不论有什么不顺的事,有什么你理解不了、自洽不了的,那都没有关系。只要都转到恨我上,就可以不那么复杂,也不那么难了,是不是?”徐若云很柔和地回答他:“或许吧?你要是这么认为,那也是你的事。”徐慎如说:“你真的如此坦然?”徐若云道:“即使没有我,这世道也让人活不下去。我固然不能问心无愧,不过,这些年来,你就能够吗?于公于私,你都是不能够的。所以我不害怕自己惭愧,反倒还很是怜悯你。”徐慎如摇头一笑,没回答。他看了看茶壶,忽然说:“既然今日大概就是诀别,我难免嫌喝茶太淡了。君容先生不差这几个钱,请我喝杯酒好不好?”徐若云不至于不会喝酒,但是寻常懒得喝,更不会跟不熟的人应酬,因为觉得没有意思。他同周伯阳来往最多,周伯阳又早就胃病戒酒,自己也很有一阵不沾酒精了。不过,徐慎如既然这样说了,他便很爽快地答应了。徐慎如亦并不见高兴,只道:“君容先生此后,真是可以逍遥自在了。”徐若云坦然地点头道:“我心里无愧也无事,自然可以逍遥自在。”徐慎如听了,漠然地低笑一声:“无愧也无事,我看你是真的卑鄙无耻。”徐若云道:“怎么卑鄙无耻?”徐慎如轻声说道:“你做下的事,一件又一件,你却从来不用担任何干系,以前我那一次是,后来沈南月的事也是,如今又是这样。只要你没有亲自动刀动枪,你就是清清白白的。顾影自怜、孤芳自赏……你对着热汤照一照,是不是还很楚楚动人的?”徐若云看着他,一言未答。徐慎如停了一停,忽然说:“我真不想让你活着走出嘉陵城。”徐若云闻言,平静地颔首道:“我并未以自己为正当,只是我再也不害怕做不正当的事了。你如果心不能平,大可以把这些事都公开出去,以前你的,沈南月的,还有现在的,将我绳之以法。你当年没有下得去手的事,如今能吗?不过就算你能,我也从来不怕一死。生不如死的日子我过了许多年,难道还会怕死吗?”徐慎如闭了闭眼。他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很没有意思的,就又沉默了。服务生就在这时拿了酒来,他便只说:“那还是请君容先生赏光,我们喝酒罢。”徐若云伸出手,把杯子了推过去。走出饭店的时候,徐若云竟然是微醺的了。其实没有喝多少,但他酒量不好,脚步都浮着,心情却很好,暂时把那些苦大仇深和前途未卜都丢到一边。夜间很是潮湿,他站在台阶上,竟忍不住伸手握了握空气,想把水雾捏在掌心似的,捏了好几次才走下门口的台阶。却没看到自己家的车子和司机,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徐慎如发现了他的茫然,在身后故意笑问道:“君容先生要怎么回去呀?总不会还要我送罢?我可是不送的。”徐若云摇了摇头,四处张望了一圈。就在他答话之前,有一辆车子在道边,很缓慢地停下了。车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是他们两个都很熟悉的身影,徐若柏。徐若柏快步走过来,一下把徐若云拉到了边上说:“大哥过来,跟我回家去。”徐慎如一边系大衣扣子一边轻笑了一声:“都到这时候了,二哥还在怕我弄他回去,要找他的麻烦。我就有那么吓人,把你吓成这样?开着这么贵的车子,特地来扮演苦命鸳鸯。”徐若柏尴尬地咳了一声:“你说什么,什么鸳鸯的。大哥还在呢。”徐慎如转了个身,是要走的意思,临走补道:“君容先生的脸皮比你想得厚,想活命的愿望也比你想得强,他爱他自己爱得死去活来,所以不会轻易跳江,二哥大可以不担心的。毕竟君容先生是文人。文人嘛,谁还没个不要脸的时候?我回去还有东西要收拾,就不跟你们留了,再见罢。”徐若柏看着他,又看了看徐若云,好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没明白。他问徐若云:“你们还会说再见的?”徐若云稍稍酒醒,看了徐若柏一眼,说道:“正是相信不会再见了,所以才肯客套这句再见的。你要是舍不得他,就追过去再补几句,我可以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