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掌门待人接物十分讲究,说话一定要转身看着人家,未语先含笑:“怎么了?”
陈聿罕见地犹豫片刻,到了嘴边的话似是突然长出倒刺,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咙里,眉头几乎打成死结。
好半天,他才把语气压得轻而缓,吞吞吐吐地说:“有个人……想见您。”
顾琢没来得及说话,顾兰因已经眯紧眼:“谁啊?”
陈聿嘴唇一动,就听顾兰因下一句道:“要是翻云掌霍谦,陈警官这话还是不要开口得好,免得伤了邻里和气。”
陈聿:“……”
其实在开口前,陈聿就预料到顾兰因会是这个反应——当年柳生清正勾结五毒教,害死逍遥掌门,还顺手将脏水扣在意剑掌门头上。彼时南武林盟群情激愤,而霍谦明知顾琢是冤枉的,却选择三缄其口,为了保住自己的儿子,任由顾掌门坐实“凶手”的罪名。
这种行为法律上会怎么判姑且不论,在顾兰因眼中,就是不折不扣的“帮凶”。
想想也是,如果霍谦当年没有顺水推舟,霍成和五毒教的勾当早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顾琢也不用在小药店里隐姓埋名,生生虚耗了八年时光。
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八年?
顾兰因也就罢了,二十来岁的年纪,还能抓住“青春”的尾巴,一阵穷追猛赶,总能赶上错失的光阴。
可顾琢呢?
从三十出头到年近不惑,一个男人最好的八年就在伤病与躲躲藏藏中度过,他失了事业,毁了面容,还葬送了一只惊才绝艳的右手,拥有的一切几乎都在那场大火中化为乌有。
换了谁能一笑泯恩仇?
反正顾兰因是一想起来就恨得牙根痒痒,没直接喊打喊杀,已经是格外忍耐克制的结果。然而她越是压抑,血气越是不受控制地往上泛,没多会儿,眼睛已经红透了。
就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将她垂在身侧的右手囫囵个包裹起来。
顾兰因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二十年前,我刚把兰因接到东海市,多得霍盟主帮忙才能安顿下来,这个恩情,我一直记得,”只听顾琢缓缓地说,“八年前……霍盟主固然有因为私心而处事不当的地方,不过直接的苦主不是我,没有经历他当年的天人两难,我也不好一味指责。”
顾掌门娓娓道来,不带丝毫火气,陈聿的心却不知不觉悬起来一点,总觉得这之后还有个“但是”。
果然——
“……但是,因他父子之过,我与兰因分别八年之久,更害得兰因吃尽苦头,这笔帐,却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勾销的,”顾琢一撩眼帘,语气微微一冷,“如今恩怨相抵,自此之后,意剑一门与翻云掌井水不犯河水,见面……就没必要了。”
顾掌门撂下这句话,也不给陈聿和丁建反应的时间,径自牵着顾兰因进屋,“砰”一下带上门,将两道跃跃欲试的目光一并拦在门外。
丁建猛地松了口气,说来也怪,顾掌门分明不是什么疾言厉色的人物,谦和有礼温润端方,让人一见就有如沐春风之感,可当着他的面,丁总就是有种拘束感,下意识地抻紧了肩背,这么一路过来,腰板都快绷断了。
他把顾琢最后那句话放在脑子里嚼吧片刻,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这男人原来是用某种十分委婉的方式,将“我跟霍谦之间的梁子没那么容易解开,看在当年的恩情份上,我暂且不跟他算旧账,但他最好有多远滚多远,再别出现在我跟前碍眼”的狠话表述出来。
听说顾掌门出事前是东海大学文学院教授,当教授的人,说话水平果然不一般。
反正以陈聿的逼王尿性,居然也找不出反击点,只能站在原地干瞪眼,半晌说不出话。
良久,陈聿微微叹了口气。
在顾兰因眼里,霍谦是当年那桩旧案的“帮凶”,害得她和唯一的亲人“生离死别”八年之久,一刀捅了都不解恨。
但陈聿看得清楚,霍老爷子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他一生行得正、坐得端,整个人就是大写的“光风霁月”,将他几十年过一遍筛子,也只做过这一桩亏心事。
陈聿甚至想象得到,这八年来,霍谦怕是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所以才在“意剑传人”回到东海市后百般维护、多方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