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有名的店铺做出来的名点,价格自然要高。好的是用不着县长掏钱。跟下属共进早餐已经是给足了下属的面子,何况谈的是下属部门的工作,哪里有县长掏钱的道理?
再说了,吃早餐是为谈工作,吃几客点心也不同于下馆子大吃大喝,将来上头有人来考查廉政之类的问题,必然也不至于上纲上线。
今日来跟县长“谈工作”的是财政口的管事。叫来的点心是一碟蟹黄汤包,一碟萝卜丝烧饼,一碟翡翠烧卖,一碟牛肉锅贴,外加两碗状元楼的四喜汤团。
县长连连搓手,表示:“太多了,太多了。”
署长就说:“哪里多?不过本地几样还算拿得上台面的东西罢了。县长素有美食家之称,今天如果能对得上县长的口味,则是我的荣幸。”
说完他就起身替县长斟茶,茶是普洱茶,锦云本地人是不喝普洱的,但是都知道新来的代理县长喜欢在早餐时喝此茶,便都这么准备。
县长吃过几回蟹黄汤包,因为包于皮太薄,每回都是筷子夹上去就破了,汤汁尽数流在碟子里,非但享用不成,还搞得狼狈不堪。今天见又有这道点心,他便不去伸筷子,先夹一只翡翠烧卖。
这烧卖不过比铜钱略大,皮薄如纸,清清楚楚透映出里面碧绿的菜色,真如翡翠一般晶莹可爱。吃在嘴里,成中带甜,清新爽口,又有浓浓的猪油的香味,实在非同一般。
那财政署长是何等精明善度的角色,见县长眼睛往蟹黄汤包上略略一瞄,就丢开它去夹另外的东西,心里立刻明白他是不会享用的缘故。他心里笑笑,不去说穿,自己率先将筷子伸向汤包。
他感觉到县长的眼睛在注视他的每一个动作,便尽量把过程做得像表演。他先用筷子的尖头轻轻夹住汤包的脐嘴,手里悠着劲儿,慢慢地把汤包整个儿提起来,提离蒸宠。
此时的汤包沉甸甸下坠着,如同一颗硕大的水滴,薄皮中的汤汁晃晃荡荡,隔了一层皮能看得分明:上面飘浮的金黄是螃蟹的膏脂,下面的则是半透明汤水,能看见一丝一丝的蟹肉在其中沉沉浮浮。
署长仿佛故意要展示筷子上佳点的精致,又仿佛故意炫耀自己吃的技巧,让汤包水滴样坠挂好一会儿,其间还歪头跟代理县长说道:“如今这县里头来了您这个代理县长,上头又来了一位长官,这县里头,看着倒是踏实多了。您是不晓得,这处州被攻占的时候,我这整颗心都被悬着了。好在如今来了长官,又来了您,这到底是有人坐镇了,我们底下的人,自然也便安心了许多。”
县长顾着为颤颤悠悠的汤包提心吊胆,一时打着哈哈眼,竟没听见对方说的什么。财政署长至此才嘴巴尖起来,凑上前去,在汤包边上咬个小洞,揪住不放。眼见得他喉头上下滑动,而汤包逐渐收缩和干瘪,县长嗓子里下意识地发出“咯”的一声轻响,汤包终于完全被吸干汤水,剩下面贴面的一层薄皮,薛谊白不慌不忙在小碟子里沾了姜丝醋,一口送进嘴里。
这样一来,县长也跟着松一口气,他觉得自己有把握吃得跟署长一样斯文和漂亮了,却没有立即动手,不过再吃一只撒满芝麻、外焦内软的萝卜丝烧饼之后,才漫不经心地把筷子转向汤包,成功地吃下去一只。
待得闭了嘴巴细细品味,果真不同凡响。
财政署长这时候哈哈一笑,说:“锦云人吃东西,有点孔夫子遗风:食不厌精。照我这个粗人来看,蟹肉和猪肉、面片一锅烩了,也同样好吃,营养更是一般无异,岂不省事很多?”
县长嘴角挂了一滴醋汁,用筷子点着署长道:“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就是两件事上体现:一为饮食;一为男女。两者相倚相成,缺一不可。试想我们此刻面前不是这些色香味俱全的精致美点,却稀溜稀溜地喝着一锅面片杂烩汤,我们又怎能有细谈工作的闲情逸致?”
署长道:“既是县长先提到工作二字,我也就顺竿儿往上爬,有件事跟县长汇报。”
县长放下筷子,端起茶杯喝一口普洱茶,在喉咙口略漱一漱,咽下去。身子慢慢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心满意足地点了点脑袋:“说吧。”
署长跟着也喝一口茶,茶汁微苦,他喝不惯,赶紧在舌尖上打个滚,吞下肚里。放下茶杯,他将上半身搁在桌面上,脖子伸出去老远,紧盯住县长的眼睛:“听说那长官一来,就说要整顿本县的吏治。听说这个长官,从前是从上海过来的,想来还不清楚本地的情况。我就想啊,这事情咱们是不是得合计一下。诸如近日罢,吕家的当家的,吕平柏,竟然直接就被他抓起来了。我想他这是下手太狠,恐怕底下民怨要大呢。”
署长只说这句话,就兀自打住,静观对方的反应。偏县长是个官场老手,遇事沉得住气的人,只装不知道署长的意思,探手从桌上的牙签盒里取出一根牙签,放在口中横过来竖过去地剔着,不发一词。
财政署长明白自己碰上的不是等闲之辈,便在心里微微一笑,接下去说:“吕家可不是寻常人家,本县相当一部分财政收入要从他手上出来的,因而他一旦被抓,我们这日子可就不好过了。况且这吕平柏也是个老实人……”
县长慢悠悠地打断他的话:“本县财政收入的重头戏是田赋税吧?吕家做的是纺织、印染之类的工厂,又兴办了学校,看起来与他并不是很搭噶嘛。”
“田赋税当然占了锦云岁入的大头,此外到底本地的工业不算多,这吕家的几家厂子和铺子自然,也是不可小视的一笔。”财政署长说道。
县长忽地坐直身子,故意左顾言他道:“啊,对了,听说锦云人善养麻鸭,喜欢养鸭,可有这话?”
“善养鸭是一点不错,谈到喜欢不喜欢嘛,就难说了。谁愿意家里平白多几个爹妈要服侍?也是过日子没办法罢了。养鸭一为全家所望,二为储蓄。捉几只鸭仔回来,天天弄点瓜藤、野草、谷壳、涮锅水喂喂,年底养成肥鸭,能换回来白花花的银钱,苦是苦了点儿,钱抓在手里还是开心的。我们锦云乡下,恐怕没有哪家不养鸭的。小户人家一两头,大户人家大大小小能养好几圈,一年卖个上百只麻鸭不稀罕。”署长答道。
县长剔牙缝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搁在嘴边不动:“锦云全县人口十来万,鸭子又比人要多,恐怕估个几十万头不算虚空。这么多的鸭子,这不是闹着玩的吧?所以说我说,这本地财政主要还是靠自个发展不是,这吕平柏看起来到底也没什么大用处的。再说了,人家长官刚从上海过来的,你就这样明目张胆唱反调,难道是这位置坐久了,想要调一调了?”
财政署长眉毛一颤:“倒不是这么个意思,只是觉得……”
县长面露笑意,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连声说:“老弟,我见你是个知趣的,那我便提点你几句,这人要跟着形式走。上海来的长官,可不是寻常人,能派到这里来管事,那是咱们的造化。只要不同他唱反调,你改日就是被调到重庆去也未可知啊。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财政署长一听,紧逼不放:“我听说,这位新来的管事长官好似姓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