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房挪开胳膊,示以眼色,甘小栗拿了报纸倚在柜台边翻看起来。
他这一看不打紧,竟然眼睛珠子定定的,心跳得快要从喉咙里冒出来了。
只见报纸头版一篇标题是《巨祸》的文章,笔笔悲怆愤怒,写的是日军在宁波制造细菌战,空投鼠疫杆菌致宁波鄞县百余人罹难的事。直到这一刻,甘小栗才明白原来自己当时遭受的一切折磨不是鬼魅作祟,是战争所致。原本他逃出生天是何等幸事,现在想来,竟然身背这样的国仇家恨,甘小栗的热血和眼泪同时奔腾,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喂喂喂,算你旷工啊!”账房不知发生何事,这个小伙计好端端要哭着夺门而出。
被他这么一喊,甘小栗笃笃笃又返回来,抓起一瓶待售的“春生堂”,扯开瓶盖边哭边往嘴里灌,等老账房从柜台后面撵过来抢夺酒瓶,整瓶的春生堂已经被他喝了个精光。
“你发疯啦!”老账房仗着自己资格老,抡起胳膊给了甘小栗一个爆栗。
甘小栗酒精上头,也抡起胳膊依葫芦画瓢朝对方来了一下,打完人,他咧咧跄跄地重新跑了出去。
外头此时正大雨滂沱,甘小栗毫不躲避,任由雨水浇在身上,衣衫早湿透了,薄薄一件亚麻色的坎肩紧贴着皮肤,一个又一个的炸雷在他头顶响起,轰隆的声音把他带回从泉州登船开往马来亚的那一天,那天日军的飞机至低空掠过,搅起一波又一波无助的人浪。
此时甘小栗的眼里只有膏药旗上的猩红色,宛如一滩血污,而他的心里,只有简简单单的“复仇”二字。他在自己呼出的酒气中往市政厅的方向跑去。
市政厅背海而建,毗邻著名的康华利斯堡,是一排漂亮的白色房子,两层楼高,门前几株高大的椰子树无惧风雨。正对市政厅的街道上各式旅馆林立,其中二三家以深色石材筑墙,木格窗上盖着雨棚,一眼望去跟左右建筑风格差别明显,是日本人在此地开设的高档旅馆,专门为日本商人提供住所。甘小栗平时不来这种地方,但是今天的状况自然不同。
这儿有他要找的日本人。
甘小栗宛如着了火的幽灵一般,泪水流干的眼睛豁出两个红色的洞,扭曲的五官因为雨水而模糊,身上却带着腾腾的火焰。他隔着玻璃望着房子里穿着和服的人,比起英国人,他们的服饰看起来朴素很多,女人多是旅馆的服务员,因为需要干活,宽大的衣袖被一根带子绑在背后。甘小栗见了他们,想起宁波鄞县那些熟悉的面孔,西装店的师父师娘,豆浆店里和阿旺互通款曲的翠萍,那些原本活生生的邻里街坊,他们扭曲弯折肿胀发黑腐烂变臭,而眼前的这些人,生活还在他们身上继续延续,他们还在相谈甚欢,还在言笑晏晏。
凭什么?
这群杀人的恶魔!
甘小栗捡起庭院里当做装饰的一块石头,想要砸碎玻璃,砸碎眼前平静的一切——
“住手!”
有人扣住了他的手。
他用力去挣脱,挣脱不掉,那只手骨节分明、异常有力,滚烫的温度环绕他的手腕,似曾相似的感觉让他回过神来,“张老师?”
张靖苏撑着一把伞,当然他撑也白撑,雨水从伞缘哗哗往下流,沿着他的肩膀流了一身,他的眼镜上升起一片水雾。
“住手甘小栗。”
甘小栗心中仍是不平,说到:“我看过报纸了!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