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
雨花台边埋断戟,莫愁湖里余微波。(3)
所思美人不可见,归忆江天发浩歌。(4)
六月
(1)《鲁迅日记》一九三一年六月十四日:“为宫崎龙介书一幅云:‘大江日夜向东流,……’又为白莲女士书一幅云:‘雨花台边埋断戟……。’”“群雄”,手迹作“英雄”,“不可见”作“杳不见”。按宫崎龙介(1892—1971),日本律师,一九三一年来上海时曾访问鲁迅。其父宫崎弥藏系支持中国民主革命的志士,叔父宫崎寅藏曾协助孙中山从事革命活动。白莲女士,即柳原烨子(1885—1967),日本女作家,宫崎龙介的夫人。
(2)六代我国历史上三国时的吴,东晋,南朝的宋、齐、梁、陈六个朝代,都建都南京,合称六朝。石头城,古城名,本名金陵城,东汉末年孙权重筑改名,故址在今南京清凉山,后用石头城代指南京。(3)雨花台在南京城南聚宝山上,亦称石子岗。据《高僧传》,南朝梁武帝时云光法师在此讲经,感动上天,落花如雨,故名。辛亥革命时,革命军进攻南京,曾在此血战多日。莫愁湖,在南京水西门外,相传六朝洛阳女子卢莫愁曾居于此,故名。辛亥革命胜利后,南京临时政府曾在湖边建阵亡将士纪念碑,刻有孙中山“建国成仁”的题词。(4)浩歌语出《楚辞·九歌·少司命》:“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恍兮浩歌。”前为河南女师事,曾撰一文,贵刊慨然登载,足见贵社有公开之态度,感激,感激。但据近数日来调查,该事全属子虚,我们河南留京学界为此事,牺牲光阴与金钱,皆此谣言之赐与。刻我接得友人及家属信四五封,皆否认此事。有个很诚实的老师的信中有几句话颇扼要:“……平心细想,该校长岂敢将三个人命秘而不宣!被害学生的家属岂能忍受?兄在该校兼有功课,岂能无一点觉察?此事本系‘是可忍孰不可忍’之事,关系河南女子教育,全体教育,及住家的眷属俱甚大,该校长胆有多大,岂敢以一手遮天?……”
我们由这几句话看起来,河南女师没有发生这种事情,已属千真万确,我的女人在该校上学,来信中又有两个反证:
“我们的心理教员周调阳先生闻听此事,就来校暗察。而见学生游戏的游戏,看书的看书,没有一点变异,故默默而退。历史教员王钦斋先生被许多人质问,而到校中见上堂如故,人数不差,故对人说绝无此事,这都是后来我们问他们他们才对我们说的。”
据她这封信看来,河南女师并无发生什么事,更足征信。
现在谣言已经过去,大家都是追寻谣言的起源。有两种说法:一说是由于恨军界而起的。就是我那位写信的老师也在那封信上说:
“近数月来,开封曾发生无根的谣言,求其同一之点,皆不利于军事当局。”
我们由此满可知道河南的军人是否良善?要是“基督将军”在那边,决不会有这种谣言;就是有这种谣言,人也不会信它。
又有一说,这谣言是某人为争饭碗起见,并且他与该校长有隙,而造的。信此说者甚多。昨天河南省议员某君新从开封来,他说开封教育界许多人都是这样的猜度。
但在京的同乡和别的关心河南女界的人,还是在半信半疑的态度。有的还硬说实在真有事,有的还说也许是别校的女生被辱了。咳,这种谣言,在各处所发生的真数见不鲜了。到末后,无论怎样证实它的乌有,而有一部分人总还要信它,它的魔力,真正不少!
我为要使人明白真象,故糙切的写这封信。不知先生还肯登载贵刊之末否?即颂著安!
弟赵荫棠上。八日。
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三日《京报》《妇女周刊》第二十二期。战云暂敛残春在,重炮清歌两寂然。
我亦无诗送归棹,但从心底祝平安。
七月十一日
(1)《鲁迅日记》一九三二年七月十一日:“午后为山本初枝女士书一笺,云:‘战云暂敛残春在……。’即托内山书店寄去。”山本初枝(1898—1966),日本歌人,曾写过一些不满于日本军国主义的短歌。《民众文艺》虽说是民众文艺,但到现在印行的为止,却没有真的民众的作品,执笔的都还是所谓读书人。民众不识字的多,怎会有作品,一生的喜怒哀乐,都带到黄泉里去了。
但我竟有了介绍这一类难得的文艺的光荣。这是一个被获的抢犯做的;我无庸说出他的姓名,也不想借此发什么议论。总之,那篇的开首是说不识字之苦,但怕未必是真话,因为那文章是说给教他识字的先生看的;其次,是说社会如何欺侮他,使他生计如何失败;其次,似乎说他的儿子也未必能比他更有多大的希望。但关于抢劫的事,却一字不提。
原文本有圈点,今都仍旧;错字也不少,则将猜测出来的本字用括弧注在下面。
四月七日,附记于没有雅号的屋子里。
我们不认识字的。吃了好多苦。光绪二十九年。八月十二日。我进京来。卖猪。走平字们(则门)外。我说大庙堂们口(门口)。多坐一下。大家都见我笑。人家说我事(是)个王八但(蛋)。我就不之到(知道)。人上头写折(着)。清真里白四(礼拜寺)。我就不之到(知道)。人打骂。后来我就打猪。白(把)猪都打。不吃东西了。西城郭九猪店。家里。人家给。一百八十大洋元。不卖。我说进京来卖。后来卖了。一百四十元钱。家里都说我不好。后来我的。曰(岳)母。他只有一个女。他没有学生(案谓儿子)。他就给我钱。给我一百五十大洋元。他的女。就说买地。买了十一母(亩)地。(原注:一个六母一个五母洪县元年十。三月二十四日)白(把)六个母地文曰(又白?)丢了。后来他又给钱。给了二百大洋。我万(同?)他说。做个小买卖。(原注:他说好我也说好。你就给钱。)他就(案脱一字)了一百大洋元。我上集买卖(麦)子。买了十石(担)。我就卖白面(麦丐)。长新店。有个小买卖。他吃白面。吃来吃去吃了。一千四百三十七斤。(原注:中华民国六年卖白面)算一算。五十二元七毛。到了年下。一个钱也没有。长新店。人家后来。白都给了。露娇。张十石头。他吃的。白面钱。他没有给钱。三十六元五毛。他的女说。你白(把)钱都丢了。你一个字也不认的。他说我没有处(?)后来。我们家里的。他说等到。他的儿子大了。你看一看。我的学生大了。九岁。上学。他就万(同?)我一个样的。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五日《民众文艺》周刊第二十期。当屠格纳夫,柴霍夫(2)这些作家大为中国读书界所称颂的时候,高尔基是不很有人很注意的。即使偶然有一两篇翻译,也不过因为他所描的人物来得特别,但总不觉得有什么大意思。
这原因,现在很明白了:因为他是“底层”的代表者,是无产阶级的作家。对于他的作品,中国的旧的知识阶级不能共鸣,正是当然的事。
然而革命的导师(3),却在二十多年以前,已经知道他是新俄的伟大的艺术家,用了别一种兵器,向着同一的敌人,为了同一的目的而战斗的伙伴,他的武器——艺术的言语——是有极大的意义的。
而这先见,现在已经由事实来确证了。
中国的工农,被压榨到救死尚且不暇,怎能谈到教育;文字又这么不容易,要想从中出现高尔基似的伟大的作者,一时恐怕是很困难的。不过人的向着光明,是没有两样的,无祖国的文学(4)也并无彼此之分,我们当然可以先来借看一些输入的先进的范本。
这小本子虽然只是一个短篇,但以作者的伟大,译者的诚实,就正是这一种范本。而且从此脱出了文人的书斋,开始与大众相见,此后所启发的是和先前不同的读者,它将要生出不同的结果来。
这结果,将来也会有事实来确证的。
一九三三年五月二十七日,鲁迅记。
(1)本篇在收入本书前未能发表。
高尔基参看本卷第197页注(38)。《一月九日》,是他描写一九○五年一月九日彼得堡冬宫广场沙皇残酷镇压请愿群众的流血事件的特写,一九三一年曹靖华译成中文,苏联中央出版局出版。这篇小引原为这一译本在国内重印而作,后因故未能出版。(2)屠格纳夫通译屠格涅夫,参看本卷第193页注(2)。柴霍夫,通译契诃夫,参看本卷第209页注(153)。(3)革命的导师指列宁。他在一九○七年称赞高尔基的《母亲》是“一本非常及时的书”,“这是一本必需的书,很多工人不自觉地、自发地参加了革命运动,现在他们读一读《母亲》,对自己会有很大的益处。”(引自高尔基:《列宁》)一九一○年,又在《政治家的短评》中说:“高尔基毫无疑问是无产阶级艺术的最杰出的代表,他对无产阶级艺术作出了许多贡献,并且还会做出更多贡献。”(4)无祖国的文学《共产党宣言》中有“工人没有祖国”的话,所以也有人称无产阶级文学为无祖国的文学。中国的诗歌中,有时也说些下层社会的苦痛。但绘画和小说却相反,大抵将他们写得十分幸福,说是“不识不知,顺帝之则”(2),平和得像花鸟一样。是的,中国的劳苦大众,从知识阶级看来,是和花鸟为一类的。
我生长于都市的大家庭里,从小就受着古书和师傅的教训,所以也看得劳苦大众和花鸟一样。有时感到所谓上流社会的虚伪和腐败时,我还羡慕他们的安乐。但我母亲的母家是农村,使我能够间或和许多农民相亲近,逐渐知道他们是毕生受着压迫,很多苦痛,和花鸟并不一样了。不过我还没法使大家知道。
后来我看到一些外国的小说,尤其是俄国,波兰和巴尔干诸小国的,才明白了世界上也有这许多和我们的劳苦大众同一运命的人,而有些作家正在为此而呼号,而战斗。而历来所见的农村之类的景况,也更加分明地再现于我的眼前。偶然得到一个可写文章的机会,我便将所谓上流社会的堕落和下层社会的不幸,陆续用短篇小说的形式发表出来了。原意其实只不过想将这示给读者,提出一些问题而已,并不是为了当时的文学家之所谓艺术。
但这些东西,竟得了一部分读者的注意,虽然很被有些批评家所排斥,而至今终于没有消灭,还会译成英文,和新大陆的读者相见,这是我先前所梦想不到的。
但我也久没有做短篇小说了。现在的人民更加困苦,我的意思也和以前有些不同,又看见了新的文学的潮流,在这景况中,写新的不能,写旧的又不愿。中国的古书里有一个比喻,说:邯郸的步法是天下闻名的,有人去学,竟没有学好,但又已经忘却了自己原先的步法,于是只好爬回去了。(3)我正爬着。但我想再学下去,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