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继续查阅着笔记。
“基金会的资助领域是艺术和文化。它的主要资助对象是中学、高校和博物馆,比如巴普蒂斯特中学、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和洛杉矶分校、旧金山现代艺术博物馆、洛杉矶郡艺术博物馆等等。”
梅里厄挽起了牛仔衬衣的袖子;那衬衣太紧,看起来好像是他的第二层皮肤。
“在最近的一次理事会上,他们投票决议了一项特别的提案:有一个理事会成员提议资助美国领土以外的机构。这还是头一回。”
“就是圣埃克苏佩里国际中学的扩建改造工程?”
“没错。会上争论得非常激烈。这个项目本身也还算有意义,但项目里包含了一些离谱的东西,比如在湖边建一座什么天使花园。”
“斯特凡纳跟我提过,是一座庞大的玫瑰园。”
“对,就是它。设计师的意思是把那里打造成悼念雯卡·罗克维尔的静思之地。”
“这太夸张了,不是吗?基金会怎么能通过这么疯狂的提案呢?”
“就是啊,理事会的大部分成员是反对的,但在这两个家族里,有一个家族如今只剩下一个继承人了。那个人据说精神比较脆弱,很多董事都不太信任她。然而,按照章程,她手里占的投票权很多,另外,她也争取到了几张选票,最终以微弱优势胜出了。”
我揉了揉眼睛,心中产生了一种矛盾的感觉:我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听懂,但与此同时,又好像从未如此贴近过目标。我起身去拿背包。我得确认一件事。从背包里,我找出一九九二至一九九三学年的年鉴。就在我一页页翻开年鉴时,梅里厄结束了他的叙述:
“在哈金森&德维尔基金会里很有话语权的那位继承人名叫亚历克西斯·夏洛特·德维尔。我估计您认识她。您在圣埃克苏佩里上学时,她曾是那里的老师。”
亚历克西斯·德维尔……充满魅力的英美文学老师。
我万分惊愕,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当年大家口中的德维尔小姐的照片。年鉴上没有她的全名,只有缩写“ac”。我终于找出了亚历克西斯。杀死我母亲和弗朗西斯的凶手。试图害死马克西姆的人。也是她,间接地将雯卡推上了命运的悲途。
“她现在每年都会回蔚蓝海岸住六个月,已经有段时间了。”梅里厄说,“她买下了位于昂蒂布海岬的菲茨杰拉德老别墅。您知道是哪儿吗?”
冲到外面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没车了。正在我犹豫着要不要骑走小记者的自行车时,我突然想起来,地下室里有一辆轻便摩托车。我从车库走进地下室,掀开覆盖在摩托车上的塑料篷布。我坐上车座,像十五岁时一样,试图用脚蹬启动那台标致103。
然而,由于地下室里又冷又潮,发动机打不着。我找出工具箱,回到摩托车旁。我卸下抗干扰装置,用钥匙松开火花塞。火花塞又黑又脏。当年上学出发前曾做过千百次的动作,在此刻重现:我用旧抹布擦拭火花塞,再用玻璃纸来回打磨,最后把它放回原位。一系列的动作完成得流畅自如。其实,它们始终刻印在我脑海里的某个地方,这记忆看似遥远,却属于一个并不那么遥远的、充满希望的年代。
我再一次尝试发动摩托车。情况似乎好了一点,但车仍没有怠速。我踢开撑脚,跳上车座,顺着斜坡滑了下去。发动机起先好像已经熄火,随后却发出了一阵爆音。我冲上马路,祈祷着摩托车可以坚持几公里。
里夏尔
我的脑子里充斥着令人难以承受的、不真实的画面。那是比最糟糕的噩梦都难以承受的画面。我妻子的脸爆裂着、凹陷着、崩塌着。安娜贝尔美丽的脸庞仿佛被戴上了一张血淋淋的面具。
我叫里夏尔·德加莱。我活得太累了。
如果说生活是场战争,那我并非仅为遭受一场重击而来。在生命的战壕里,我刚刚被刺刀刺穿了身体。这场最惨痛的战斗,迫使我选择了无条件投降。
明亮的客厅里飞扬着金色的微粒,我一动不动地呆立其中。从此,我的家就是空荡荡的了,而且会永远空下去。我难以接受这突如其来的不幸。我永远地失去了安娜贝尔。可是,我真正失去她是在什么时候?几个小时前,在昂蒂布海岬的某个海滩吗?还是几年前?或者是几十年前?再或者,干脆承认说,我没有真正失去安娜贝尔,因为她从未属于过我?
我突然被面前的一把手枪吸引住了。它就躺在桌上,不知使命为何。那是一把史密斯-威森手枪,木质枪托,就和我们在老电影里看到的一样。弹仓是满的,里面装有五粒三十八口径的子弹。我掂了掂,感受着它钢质枪身的重量。它正在召唤我。想要解决一切问题,这是最简单、最迅捷的办法。的确,从目前来看,死亡能令我解脱,让我忘却过去的四十年。在这四十年的奇怪婚姻里,我生活在一个难以捉摸的女人身边,她说她在“用自己的方式爱着我”,而这也恰恰说明,她不爱我。
事实上,安娜贝尔懂得宽容我,总的来说这已然不错了。和她一起生活令我煎熬;但倘若没了她,我会活不下去。我们彼此间的秘密协定,让我成了所有人眼中的花心丈夫(当然,我的确是……),也帮她避开了流言蜚语和好奇的目光。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左右安娜贝尔。她不属于任何一类人,不屈从任何规范准则,不屑于任何世俗礼仪。她的自由令我着迷。话说回来,当我们爱一个人时,爱的不就是那份神秘吗?我爱她,却得不到她的心。我爱她,却没能保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