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左轮手枪的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突然觉得呼吸顺畅了许多。我想知道,是谁把这把手枪放在了我面前。也许是托马斯?这个不是我亲生儿子的儿子。他和安娜贝尔一样,也从没爱过我。我闭上眼睛,他的脸出现了,随之而来的是有关他儿时的种种记忆。一幅幅美好或痛苦的画面。美好,因为他聪明、好奇又异常乖巧;痛苦,因为我知道自己不是他的生父。
如果是个男人,就扣动扳机吧。
让我停止行动的不是胆怯,而是莫扎特的音乐。每每收到安娜贝尔发来的短信,我的手机都会响起竖琴和双簧管奏出的三个音符。我被吓了一跳,赶紧放下枪,冲向了手机。“里夏尔,有你的邮件。a”
此刻我收到的短信,的确是从安娜贝尔的手机发出的。只是这有些不可思议,因为她已经死了,而且把手机忘在了家里。唯一的解释是,她在离开之前设置了定时发送。
“里夏尔,有你的邮件。a”
邮件?什么邮件?我开始用手机查收电子邮件,但什么也没发现。我走出房门,顺着水泥小路走到信箱前。在一张寿司外卖宣传单旁,我发现了一个厚厚的天蓝色信封。信封上没贴邮票,这让我想起了我们很久以前往来书写的情书。我拆开信封。也许,安娜贝尔是在昨天下午把信直接放在那儿的,也可能是快递员送来的。我读到了第一句话:“里夏尔,如果你收到了这封信,说明我已经被亚历克西斯·德维尔杀死了。”
我用无比漫长的时间读完了这三页信。信中的内容令我目瞪口呆、心慌意乱。这是一份身后告白。也是一封情书,以安娜贝尔的方式如是结束:“如今,咱们家的命运由你来掌控。若要保护、拯救我们的儿子,拥有勇气和力量的人,只有你了。”
第18章少女与黑夜
最后,我们拥有了拼图块,可不管我们怎样拼凑,总会有缺失存在……那些缺失的地方,就好比叫不出名字的国家。
——杰弗里·尤金尼德斯,美国作家
摩托车失灵了。我紧攥着车把,离开车座,站起身来,发疯似的踏着脚蹬;那感觉,就像正在负重五十公斤攀爬旺度山。
菲茨杰拉德别墅位于昂蒂布海岬边的巴孔大道,看去仿佛是街面上的一座碉堡。别墅虽然名叫菲茨杰拉德,却从未被这位美国作家造访过;不过,和其他地方一样,蔚蓝海岸的各种传说也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在距离目的地五十米远的地方,我把脚踏摩托车扔在人行道上,走到沿海的栏杆前跨了过去。在海岬的这片区域,很难见到金色的沙滩,取而代之的是残缺不平、蜿蜒崎岖的海岸线。大块岩石在地中海方向吹来的密史脱拉风的雕琢下愈显凌厉陡峭,绝壁悬崖临海而立。我费力地爬上一块石头,冒着摔断脖子的危险,翻过了一个通向别墅后身的陡坡。
我沿着泳池旁的抛光混凝土地面走了几步,那是个位于海面上方的蔚蓝色长方形泳池,尾部连着一段凿于岩石上的台阶。拾级而下,可以走上一座小浮桥。菲茨杰拉德别墅紧靠悬崖而建,建筑底部已然浸入水中。这座现代主义别墅建造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建筑风格介于装饰艺术派和地中海派之间。白色墙壁形状规整,平平的屋顶上有座绿藤遮蔽的露台。此时,海天一色,满眼是绵延无尽的湛蓝。
一座室外客厅位于一条斗拱长廊下。我沿着柱廊前行,直到发现一张半开着的落地窗,从那里走了进去。
如果把外面的碧海蓝天换成哈德逊河,别墅的主室就有点像我在翠贝卡的复式公寓了,简洁雅致,关注细节——就是那种常在装饰类杂志和博客里出现的室内装潢。书房的藏书,和我家里的几乎一样,因为影响我们的是同一种文化:古典的、文学的、国际的。
室内出奇地干净,一看就没有孩子居住。冷清得有些凄凉,因为少了生命的丰润与活力:孩子们的欢笑声、四散的毛绒玩偶和乐高玩具,还有桌上桌下的饼干渣……
“看来,你们家的人是真喜欢自投罗网啊。”
我转过身去,看到亚历克西斯·德维尔就站在离我十米远的地方。前一天晚上,在圣埃克苏佩里的五十周年校庆上,我已经见过她了。她虽穿着简单(牛仔裤、条纹衬衫、v领毛衣、匡威板鞋),却气质不凡,属于在任何情况下都脱颖而出的那种人。让她更具气场的,是在她身旁跃跃欲试的三条大狗:剪过耳的德国猎犬、浅褐皮毛的美国梗犬和扁平脑袋的罗威纳犬。
见到这三条狗后,我整个身体都绷了起来,后悔不该赤手空拳来到这里。由于怒不可遏,我脑子一热就离开了父母家。而且,我总觉得,大脑就是自己的武器。这是我的老师让-克里斯托夫·格拉夫教给我的,然而,一想到亚历克西斯·德维尔对我母亲、弗朗西斯、马克西姆所做的事,我便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冲动。
如今,已然了解真相的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掏空了。实际上,我并不期待从亚历克西斯·德维尔口中得到任何信息。难道我真的已经明白了一切吗?难道我们真的可以理解爱情的真谛吗?不论如何,我都可以清晰地想象出这两个女人当年对彼此的欣赏,她们都是那般聪明、自由和美丽。她们彼此间分享的,是默契带来的兴奋,是身体的迷醉,是眩晕与叛逆。其实,我和亚历克西斯·德维尔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即便我不愿承认这一点:我们在二十五年前爱上了同一个姑娘,而且至今无法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