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传媒素养,温禧随口胡诌了一个爆款标题。几乎是一瞬间,她耳畔闯进时祺克制不住的轻笑,于是回身看他。时祺的眼神温煦,好似被谁掬起一捧月光,浮在她的心海之上,掀起潋滟的浮光。重逢到现在,时祺笑的时候增多了不少。是因她而笑。“但以前真没想过,这样竟也能招徕顾客。”温禧感叹道,又直观地感受到时祺的影响力。因而西餐厅也时常会聘请钢琴演奏者,或许路过之人被琴音吸引,就自然会愿意进来看看。她虽然选址时刻意定在了繁华地段,但钢琴作为非必需品,还是极少有人进店选购。钢琴与人相比,更不易挪动,一般调律她会上门,客户不可能大费周章地将钢琴搬到工作室来。她平时上门调律时无法兼顾,就会将店顺手关了,经营了两个月,收入惨淡,甚至还不如她专职做调律挣的钱多。对一般的琴行而言,会集乐器培训与销售于一体,但她刚刚开业,既没有闲钱雇员,也没有精力去操持其他。久而久之,温禧逐渐开始怀疑当初开这家实体门面的意义。现在她忽然又找到了。“我前面都说了,这个忙我不白帮,”时祺又走得离她更近,眼里有清浅的笑意,中间透着些许期待:“温禧,我还在等你的报酬,我今天帮助你拿下这笔订单,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他着重地咬了她的名字,将烫手山芋重新丢到她手里。她怎么忘记了这件事?温禧懊丧地想。好了,现在又轮到他重新开始找自己算账的时刻了。大钢琴家下凡不易,从前连欧洲贵族听琴都要排队,他免费帮忙弹了两首练习曲,她自然也得付出点报酬才行。他随口的一个玩笑,温禧沉静的脸就真的乱了,陷入冥思苦想,苦恼要给他什么样的报酬才相当,时祺看见,又情不自禁地眼尾上翘。把这台钢琴的利润抽一半给他,还是,对了,他不是要买一台钢琴,干脆大方点,把他需要的钢琴直接送给他,就当作是宣传费了。那可不行,她这么做亏大了!温禧入不敷出的心还在计较着利润是三七分还是四六分的时候,时祺先说了话。“陪我弹一首钢琴曲就好。”时祺复又在样琴面前坐下。“给他们弹不行,给你弹一首还是绰绰有余的。”原来他的报酬就是这个。“想听什么?”他将身体微微朝着她的方向侧。“《梦中的婚礼》吧。”《梦中的婚礼》,g小调,是两位作曲家为法国钢琴家理查德·克莱德曼创作的作品,后来成为国内脍炙人口的演奏曲,旋律优美,节奏简单,是初学者最喜欢的歌曲之一,温禧想报复他,特意挑了一首最俗套的曲,有点故意刁难他的意味。法文是ariad’aour,直译本该是爱的婚礼,是翻译的原因,让原本染上了点失真的色彩。但爱情,本就如梦似幻。他的双手已经依约放在琴键上,眼睛却看着温禧。“怎么了,不想弹这首曲子?”温禧问他。“你挑这首曲子,我会以为你是在向我暗示什么。”她被反将一军。“没有,你不想弹就算了。”温禧着急反驳,脸又熟透。“你有没有听过”时祺的思绪停顿一下,觉得自己说得太急了:“没事,我想你这些年应该很忙,应该没有关注过。”温禧的好奇心像走线的毛衣,被织针勾出来,等了半天,又没有后文。“话不要只说一半,多吊人胃口。”她直接开口表达自己的不满。时祺作为钢琴家崭露头角后,曾写过一系列与节气相关的钢琴小品,曾掀起音评家一阵热烈的探讨,有些人觉得整个系列的钢琴小品是写人的一生,从意气风发之春到霜华迟暮之冬。有些又觉得是写人的爱情,从春心萌动到天寒地裂。采访时问起时祺,时祺自己回答时却留了余地,说作品写完的那一刻,赋予它生命力就是听众了。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他演绎的,不过是他心中所想,不需要设置标准答案,约束听众的想象。最后他二十四首写完了二十三首,唯独缺了一首小雪。音乐界议论来讨论去,又在推测他遗漏这最后一首的原因,人生派说小雪留白,像极了生命走到尽头,不需要过多赘述,爱情派道爱情悲观,霜雪满头时,谁知爱人是否还相偕与共。时祺心中有这个答案。没有小雪,是因为与她分离时正在小雪。他想将这个秘密坦诚给她,但此刻竟有一些怯意,害怕她连自己创作的作品都未曾听过。还是不问了。“你听我弹就知道了。”时祺选了小满“好听吗,小满?“时祺问。日光灯落在漆黑的眼里,融成月华,清泠中却又淌着温柔。她的心弦被他扣紧,又松开,在冷冽的空气中颤颤悠悠。“好听。”温禧好像又回到那一日晚钢琴独奏会上,回到皓月当空,她与时祺在银辉下相对而立,他轻声问她,自己弹得怎么样的那个时候。那份窘迫的心情也丝毫未减。“是写给你的。”他坦然,温禧的心跳却无法清白,只在暗中无法控制地加快。他原来为她写过不止一首曲。无人知晓,原本这个节气系列的钢琴小品创作的初衷,就是因为温禧。温禧这个名字是父母取的,《尔雅》中云:禧,福也。取的本是美满幸福的意思。但她另有一个无人知晓的小名,小满。因为她出生那日恰逢夏日小满,小得盈满,却又不过分,像极了温禧平时娇矜却又懂得分寸的模样。只在那日暗室之中,时祺不慎被她扯下的危急时刻,叫过这个名字。陆斯怡叫她小喜,家人叫她小禧。只有时祺一人听说后,执着地叫她小满这个名字。后来那一声声的小满,低哑间盛着情浓,成了床沿上的催命符,唤她舍去半条性命,陪他沉沦。她就知道,他骨子里的本性还是少年般顽劣。只要他想,随时随地都可以试探她。“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改吗?”时祺的思绪也一瞬不停,看向她的目光认真专注,好似根本不被旧情所牵,只是想跟她纯粹地探讨音乐。以退为进。温禧本来就不擅长创作,倘若让她分辨那些琴弦是否有所偏差,尚在她的专业范围内。问她该如何改动,实在强人所难。何况还是没有谱的旋律。“我也不知道。”她诚实地摇摇头,感觉某种情愫又被他一页揭过。如果时祺直白地剖陈内心,表白爱意,她肯定会果断拒绝。可现在的他不知从哪里学了迂回曲折的方法,像是化开的水墨,一层一层地浸透她的心纸,让她无处遁形。时祺,不用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她在内心苦涩地想。八年后,她再不是勇敢追爱的少女,温禧心知肚明,自己没有心力再陷情沼。但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她又说不出口,对方连一句喜欢都没说,她硬声拒绝,好像逢场上自作多情,师出无名。她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回应,倏然想起那本救命稻草般的钢琴销售手册,“你等一下,我去找找那本册子给你。”时祺观察温禧脸上神色变幻,揣测到她心情波澜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