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就走?后天我们就走了。paul说。
明天是我们在北京最后一天,可不可以再见见你们?我说。
什么时候?高瑛问。
明天4点,好吗?
好,明天4点。对对你的表。艾青笑着指指我的表。
艾青是有名的等人的人。他总是早到,等别人。高瑛说。
今天你们5点才到。我从2点就跑出跑进,在门口等你们。我说:他们一到中国,就不守时了。
我笑着对艾青说:我不是在电话中说过吗?我们要在4点以后才能到。
我不是说过吗?你们要早来,越早越好!
1980年秋天,艾青到了爱荷华。
林中,炉边,黄昏后
‐‐丁玲,1981
《三生影像》寻找艾青,1978(4)
园子里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了。小雪飘了一阵,飘在地上就化了。paul在园子里砍了一截倒下的核桃树,又劈成短短的柴火,一叠一叠整整齐齐堆在屋檐下,夏天在园子里烤炉上熏鸡熏牛排,冬天在壁炉里生起火来,围炉聊天看书。paul又在园子里为小鸟、松鼠、兔子、小鹿撒了一把把碎玉米,一面自顾自说:可怜的小家伙,冬天来了,到这儿来吧!
丁玲和陈明住在山下五月花公寓里,我们住在山上,散步十分钟就到了。他俩常常突然出现在我家楼梯上,呵呵笑着走上来了。paul大叫一声:丁玲!双手握她的手。他们在临河长窗前坐下。paul张罗着泡茶倒茶,还端出一碟五香瓜子,只因为他看见我每晚必躺在床上,一面看书报,一面嗑瓜子。服务完毕,他就回书房去了。丁玲一直笑眯眯看着他。有时他也留下来谈谈话,他们彼此都很好奇。谈到有趣的地方,我、paul、丁玲大笑,陈明笑眯眯的,偶尔补充一两句。
那天小雪之后,我们四个人──丁玲、陈明、paul和我,从园子走进树林。小雪已停,浑圆橘红的夕阳缓缓沉下去,爱荷华河透着柔润的红,顶空却是明净的蓝──爱荷华河上特有的黄昏风情。
我们在鹿园后面林中小路上走。小路铺着厚厚的落叶。丁玲、陈明手牵手,我和paul手牵手,两对人一前一后,只有脚踩落叶的飒飒声,偶尔一只兔子嗖的一下跑进林中。
你们这辈子不会分开了。丁玲指着我和paul说:我们也不会分开了。丁玲微笑着指指她和陈明。
我回头向他们点头笑笑。突然想到丁玲的《牛棚小品》和陈明的《三访汤原》,想到他们被关在牛棚时,陈明在纸烟封皮、破火柴盒子、包米叶子、废报纸上偷偷写信给丁玲,她又如何在没人监视的片刻,从心口掏出来抚摸,一再默读。但当她戴上手铐、衣服被脱光搜身的时候,她用生命珍藏的那些情笺,却当作废纸毁弃了。我也想到1967年冬天的凌晨,丁玲被两个戴红袖章的人抓走之后,陈明亡命地四处寻找,在黄昏的街灯下,突然在地上发现丁玲的蓝色头巾,又惊又喜地紧紧捏着丁玲肤温犹存的头巾。
现在,1981年的初冬,丁玲和陈明竟和我与paul在轻寒斜阳的爱荷华树林中散步。
我们一面谈话,我一面翻译给paul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