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诺克一向以为自己不像阿斯塔那样热衷于成为人群中被关注的焦点,但现在他也不得不承认跟他的舞伴在众多老熟人面前表演他们天衣无缝的配合是件相当愉快的事了。伊诺克听他母亲说过,真正会跳舞的人跳起舞来就像呼吸一样自然;显然阿斯塔就是这种人,他只要跟上她就行。并不是所有人都跟得上她的——一段舞蹈再绚丽、再令人眼花缭乱也往往需要其中的男士负责保证它的稳定性,而伊诺克的舞伴一向想法很多。阿斯塔曾认真地为自己的剑走偏锋给他带来的麻烦道过歉,可理解她的意图对他来说并不难;伊诺克知道自己足够可靠、可以让她跳得自由自在,这感觉是很令人自豪而陶醉的。
她耳后搽着玫瑰味的香水,银绿色的胸针在靛色的缎子上亮闪闪的很显眼,裙摆旋转起来像朵绽开的嚏根草花。她的舞步轻盈平稳的时候,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有时她用鞋跟叩击地面,那清脆的响声就严丝合缝地对上音乐的节奏。早在上学的时候——阿斯塔的身体还生硬干瘪得很不好看的时候,伊诺克就觉得她的舞跳得很出色;现在那些用实打实的时间和汗水换来的富有生命力的轮廓线有力又流畅,所有人都能注意到她的美了。
他们走出舞池的时候阿斯塔笑得很谦和,就好像任何人都能把舞跳得像她那样飘逸潇洒一样。伊诺克注意到爱丽丝在她先生边上挺讶异地看着他,也许他今天真的笑得一点儿也不像她以前见过的。阿斯塔似乎有个主意,他就笑眯眯地任由她牵着自己去她想去的地方。最后他们停在露台上——她第一次收下那枚胸针的露台。被魔法结界软化过的冷风轻轻拂过她生着雀斑的额头、拨动她金黄色的发丝;伊诺克安静地看着她,恍惚间好像回到了第一次和她一起站在这儿的时候。她又像以前那样把她的小臂——仍然生着些雀斑,但形状变得漂亮得多了的小臂搁在露台的栏杆上。
“你不冷吧?”他听见自己问。
“不冷。”她也带着点儿笑意大大方方地答道。她微微抬起头用含笑的眼睛望着他,他就伸出手去帮她把被风吹乱的发丝捋到它们先前在的地方去。
“她好像不高兴了,”阿斯塔转过身靠在栏杆上,看着室内聚会的人群轻轻地说。她没说那个名字,但伊诺克知道她说的是谁。
“噢,梅林啊,我想你说得对!”他用一种刻意的戏剧性语调回答道,“真是出乎意料。”
阿斯塔被他逗笑了。她今天一点儿也不像以前那样咄咄逼人,反倒一直表现得和蔼、温柔、善解人意,那才是真正让水蓝儿生气的地方。从某种意义上说,现在的阿斯塔一点儿也不冒犯她就是对她最严重的冒犯了——她总是很喜欢也很擅长故意冒犯她不喜欢的人,只不过今天用的是二十八岁的阿斯塔的方法。二十八岁的阿斯塔和蔼、温柔、善解人意,但仍然不喜欢水蓝儿,程度比十来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伊诺克以前总觉得自己算是规矩、有许多证据可以证明他比起不安分的阿斯塔还是跟水蓝儿更像。但是自从小半年前再遇上阿斯塔以来,他就越发觉得这个结论有待商榷了:也许从某种意义上说水蓝儿才是那个真正守成的人,而他其实和阿斯塔一样会去想些不实际的东西。他不敢评判谁对谁错——水蓝儿总喜欢强调“立场”;顺着她的思路,伊诺克难免去想,也许在不同的角度上他们都是对的,或者在某一个角度上他们都是错的。
有的人三岁的时候就可以用一张画换十个加隆,有的人在霍格沃茨毕业后也只能被嫌弃他们凡俗的手糟蹋了那个三岁小女孩的设计。如果这一切都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那他们现在取得的成就还要怎么用“努力”来标榜、还有什么可自豪的呢?
这样的想法危险极了,因为难免滑向认为他有义务去补偿没有他这么幸运的人。麻烦之一在于似乎试图让别人过得好一点儿就会导致自己过不好,在他这个位置上的人一旦想要讲道德就会动摇立身之本、就会在生存竞争里失去立足之地,那么让利也就不能长久;因此——更令人恼火的是——即使付出那样的代价,“别人”的日子也一样没有改善,因为不认为自己有这种义务的人会替他接着不公平地对待他们。如果想根本解决这个问题,恐怕除非所有人都一样讲道德,都把“让大家一起过得更好”看得比“让自己过得比别人更好”更重要才行。在所有人都过上差不多好的日子之前,要求大家都拥有这样的觉悟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样就是个令人痛苦的闭环了。或者——也许——还有一条出路,但他不敢往那个方向想,英国魔法界也没有例子可以参考。
按照水蓝儿对“努力”的推崇,他们应该是把努力程度而非出身作为交换资源的凭证才对。可是现实显然并非如此,总要有一批不管怎么努力都弥补不了出身的卑微的人为了谋生去做那些被风流雅士们嫌弃的工作。把这些麻烦全丢给麻瓜然后让巫师们都过上更舒服的日子也是一个思路,但上一个准备这么干的还在纽蒙迦德关着呢。
麻瓜并不比巫师更应该受到不公平的对待应该是一个共识——那听起来同样不道德。他那结果了许多麻瓜性命的前食死徒母亲有一次跟他说过,巫师欠麻瓜的已经够多了;伊诺克从没把她这句话说出去过,他知道以水蓝儿为首的、现在最权威的人们都决不会爱听。水蓝儿尽管并不同情格林德沃,却认可里德尔“能在魔法界和麻瓜的生存竞争中帮助巫师们获得一席之地”,还认了他当教父(虽然里德尔不可能参与了她的洗礼仪式什么的)。
所以他该怎么办呢——有时他真想把阿斯塔那倒数第二个前男友找来问个清楚,那家伙一定有答案。可是伊诺克自己也知道,即使那家伙真有个答案,估计也不是他能接受得了的。别想啦,于是他千万次这样对自己说,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再明显不过了,就像德拉科一听说那个想法很不老实的姑娘是阿斯塔就放心了一样。如果真想安慰一下自己的良心的话,伊诺克知道他经营着家族产业的母亲一直在试探那个维护自己和补贴别人的界限,在需要管理许多人的事务上她总是比她儿子擅长得多。
但他也许能做些别的事。说起来他真该感谢阿斯塔的,要不是重新碰上她——对清醒很有些倔强的执念的她,他也不清楚自己还要花多久才会去再次思考这些学生时代就困扰过他的问题。长久以来他刻意忽略它们,假装自己毫无觉察或者毫不在意来换取堪称苟且的平静;如今他决定承认它们的存在、承认自己的觉察和在意,反而有了些要得到真正的解脱和救赎的意思。
“唔,阿斯塔,”他也转过身、挨着阿斯塔把后背靠在栏杆上,然后慢慢地说,“我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
阿斯塔听了这话显得挺诧异:显然,在她看来,“不成熟的想法”和伊诺克·夏普是不太相配的。
“好吧,”他承认道,“实际上我想这事有一阵了。我希望你不会嘲笑我,不管它听起来有多蠢……”
阿斯塔眨了眨眼睛,然后继续直勾勾地盯着他,没有说话。伊诺克不知道她现在这样子和以前那种斜睨的目光比起来哪个更让他紧张。她不会嘲笑他的,对吧?她不会——
“我想申请开一门选修课,”他说,努力让自己显得很镇定,“教剑术。”
阿斯塔还是没说话,只是微微抬着头、睁着她那双浅色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当然,它本身在实际战斗中没什么用,”伊诺克解释道,“但它锻炼出来的敏捷性、警惕性,或者说身体素质和意志品质还是相当有意义的……我相信麦格教授也会对这个主意有兴趣。斯莱特林的贵族孩子们在入学以前就接受了和平民孩子们不一样的教育;我们总是说斯莱特林的实力如何如何优秀,平民如何如何比不上贵族的杰出,但血统本身不是原因所在。”
不知道为什么,这话说出来反而让他心里更有底了。也许和阿斯塔直到现在还没有作出一点儿负面反馈有关,他总是很在意这个。
“战争来临的时候总是平民挡在最前面,可是只有贵族才能接受这些提升战斗力的训练,这太不合理了。”伊诺克接着说道,他的语言流畅得让自己都有些意外,“我们说魔法界如果没有强大的贵族帮忙——说实话‘帮忙’这个词也很令人不舒服,守护魔法界不是贵族的责任吗——而仅凭平民的热血一定打不赢战争,但平民并不是因为他们的血统才不如贵族强大。作为‘掌握着财富和权力’的人,即便要‘为了保留实力的责任心’而明哲保身,总该让真正流血的人——实际上明明是作为魔法界的主体该被贵族们保护的人——被武装起来免作炮灰才是。”
阿斯塔眨了眨眼睛。伊诺克注意到她的目光往室内的方向偏了偏,但很快又回到了他脸上。
他当然清楚水蓝儿不会赞成的。她不会愿意平民未来凭借更接近贵族的教育而获得的能力对贵族“得寸进尺”、“贪婪地提出更多要求”。开什么玩笑,伊诺克想,如果同等条件下的平民有能力争取到和贵族一样的权利,那么那就是他们应得的;如果有一天贵族不再拥有今天这样的特权了,他也只能说本该如此。难道贵族不是本就应该主动去寻找和平民更和谐的相处方式吗?如果他们光等着有一天平民们对享有世袭特权却总对“保护魔法界”的义务退避三舍还用道貌岸然的虚伪言辞糊弄人的贵族们实在忍无可忍而采取行动,再想温和地解决这些问题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上次聚会上比试过之后我的水平在贵族圈里能排到第四,所以我想自己还算有教这个的资格……我在水蓝儿、德拉科和卢修斯·马尔福的后面。”伊诺克说,“我本来以为我会不如克拉伦斯,但看起来他和另外的首席们一样毕业以后就没再练了。我学剑时我母亲告诉我它是为了锻炼自己,我也一直这么认为,可惜绝大多数的贵族们都只把它当作一个比赛项目,除了在学院里竞争权力以外别无他用。里德尔或许也在我之上,我不清楚,但是他没兴趣比试这个……话又说回来,反正也没有别人想教。”
伊诺克知道阿斯塔明白他的意思:除了他当然不会有人想教。而且,尽管伊诺克已经尽量说得很谦虚,她也清楚那个“在贵族圈”实际上就是“在魔法界”的意思。
“当然,我也知道我不属于‘契约贵族’,本来也没有说什么‘作为贵族保护魔法界’的立场。单说‘保护魔法界’也是,”伊诺克说到这儿,声音低下去了,“唔,你知道,我是两个食死徒的儿子……”
“不,这不是问题,”阿斯塔终于慢慢地说,“以前卢修斯本人就是食死徒,也一样道貌岸然地号称自己是保护魔法界的领头羊。”
然后她迟疑了;伊诺克觉得他的心跳得很快。他说不上来自己在紧张什么:他明明知道阿斯塔不会嘲笑他的,而且即使她真的不赞同他也还是会想那样做——也许只是他真的太在乎她的看法了。
“是我又让你不舒服了吗?我从来没有想过——”她再次开口的时候显得很局促,“我并没有想让你因为我——”
“但是现在就是这样了,”他有些急切地打断了她,“即使你会觉得我这样挺傻的,我还是——”
他的话没能说完,阿斯塔扑过来堵上了他的嘴。这算什么,伊诺克想,她也跟德拉科一个路数?她显得很激动,左手按着他的后背、右手扣着他的发旋而用整个身体把他压在栏杆的折角里,像生怕自己留不住他似的;他不想示弱,就回应以势均力敌的热情。她那个吻结束之后还伏在他肩头依依不舍地抱了他一会儿,他就也让自己的左臂继续环着她的腰,又抬起右手亲昵地挠了挠她覆着短短的金发的后颈。
“正相反,伊诺克!”她紧紧地贴在他身上、在他耳边用满心欢喜的声音说,“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看小说,630book。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