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域外的几年,还有一件事情,也很值得一提。这便是与章太炎的接触,随他读书。鲁迅与周作人在日后的文章中,均有所提及,现在看来,这在两人的生活中,也是很有影响的事情。
章太炎是辛亥革命前夕,中国学界影响最大的人物。他的国学根底很深,为晚清以来汉学界的一代宗师。章太炎系章炳麟的号,又名绛,浙江余杭人。他于1899年出版了著名著作《訄书》,后几经修改,反清排满的内容越来越浓。那时能看懂章太炎著作的青年很少,连周作人这样的杂家,后来提及这位学人,也很是尊敬,对其学识亦仰视着。不过在鲁迅眼里,章太炎的业绩并不在于他的学术,而是革命的精神。1903年,章太炎在上海《苏报》上发表了《驳康有为论革命书》、《邹容著〈革命军〉序言》诸文,公开与保皇党论战,后被捕入狱。但他大义不减,在狱中表现出耿耿的学人风范,其诗其文,泽被华夏,一时成为世间绝妙文章。周氏兄弟是很钦佩太炎先生的。1906年,太炎先生出狱后,到了日本,主持《民报》。他不断在报上撰文,与诸种保守势力斗争,文章大气磅礴,很受青年注意。周氏兄弟对这些也留意得很,每有佳作印出,辄争相购阅,彼此呼应,确有心向往之的感觉。1908年,章太炎在《民报》社主讲《说文》,所开设的课程,很受欢迎,听者甚众。鲁迅兄弟当时和许寿裳等人住在一起,留学生中的事情、消息也较灵便。不久,他们便获得了一个听课的机会。每周日上午,几个同学聚在一起,共8人,持续有一年的时间。周作人回忆时写道:
往民报社听讲,听章太炎先生讲《说文》,是一九○八至九年的事,大约继续了有一年多的光景。这事是由龚未生发起的,太炎当时在东京一面主持同盟会的机关报《民报》,一面办国学讲习会,借神田地方的大成中学定期讲学,在留学界很有影响。鲁迅与许季茀和龚未生谈起,想听章先生讲书,怕大班太杂沓,未生去对太炎说了,请他可否于星期日午前在民报社另开一班,他便答应了。伍舍方面去了四个,即许季茀和钱家治。还有我们两人。未生和钱夏(后改名玄同),朱希,朱宗莱,都是原来在大成的,也跑来参加,一总是八个听讲的人。民报社在小石川区新小川町,一间八席的房子,当中放了一张矮桌子;先生坐在一面,学生围着三面听,用的书是《说文解字》,一个字一个字的讲下去,有的沿用旧说,有的发挥新义,干燥的材料却运用说来,很有趣味。太炎对于阔人要发脾气,可是对青年学生却是很好,随便谈笑,同家人朋友一般。夏天盘膝坐在席上,光着膀子,只穿一件长背心,留着一点泥鳅胡须,笑嘻嘻的讲书,庄谐杂出,看去好像是一尊庙里哈喇菩萨。中国文字中本来有些素朴的说法,太炎也便笑嘻嘻的加以申明;特别是卷八尸部中&ldo;尼&rdo;字,据说原意训路,即后世的昵字,而许叔重的&ldo;从后近之也&rdo;的话很有点怪里怪气,这里也就不能说得更好;而且又拉扯上孔夫子的&ldo;尼丘&rdo;来说,所以更显得不大雅驯了。[15]
许寿裳回忆这一段学习的情形时,这样说道:
章先生讲书这样活泼,所以新谊创见,层出不穷。就是有时随便谈天,也复诙谐间作,妙语解颐。其《新方言》及《小学答问》两书,都是课余写成的,其体大思精的《文始》,初稿也起于此时。我们同班听讲的,是朱蓬仙(名宗莱),龚未生,钱玄同(夏),朱逷先(希祖),周豫才(树人,即鲁迅),周起孟(作人),钱均夫(家治),和我共八人。前四人是由大成再来听讲的。听讲时,以逷先笔记为最勤;谈天时以玄同说话为最多,而且在席上爬来爬去。所以鲁迅给玄同的绰号曰&ldo;爬来爬去&rdo;。
鲁迅听讲,极少发言,只有一次,因为章先生问及文学的定义如何,鲁迅答道:&ldo;文学和学说不同,学说所以启人思,文学所以增人感。&rdo;先生听了说:这样分法虽较胜于前人,然仍有不当。郭璞的《江赋》,木华的《海赋》,何尝能动人哀乐呢。鲁迅默然不服,退而和我说:先生诠释文学,范围过于宽泛,把有句读的和无句读的悉数归入文学。其实文字与文学固当有分别的,《江赋》、《海赋》之类,辞虽奥博,而其文学价值就很难说。这可见鲁迅治学&ldo;爱吾师尤爱真理&rdo;的态度![16]
不管鲁迅当时具体接受了些什么思想,我想,与章太炎那里获取的国学知识,显然是不少的。他后来偶撰古文时所表现出的大气,与深谙&ldo;小学&rdo;很有关系。周作人在古文化修养的成就,章太炎也起到一定的作用。人生能遇到一位博学的老师,是幸事。章太炎与周氏兄弟的关系,在中国学术史上,是值得书写的一页。从老师到弟子,他们后来的道路之不同,其中可感叹的,并不少。章太炎以后,中国鲜有这类的国学大师,而周氏兄弟,一脚踏着西洋文化的船,一脚踩着国故的沃土,东西文化交汇着,已有了新型学人的风骨,这或许便是历史进化的缘故。
我常想,正当周氏兄弟全力以赴进行翻译工作,钟情于域外文化的时候,为什么选择了随从章太炎读古书的道路?这其中,大约也有革命因素在吧?章太炎是反异族压迫的,他自然在国学中,倾注了许多爱国的东西,所谓还原汉文明的精神正是。尽管周氏兄弟已有了很强的反传统的叛逆感,可对故国文明深切的东西,依然抱有留恋之心。在留学前,兄弟俩便很注重搜集故乡野史杂文,对笔记小说之类情有独钟。但具体的朴学训练,尚未有过。随章太炎读书,可说是极好的补偿。那种潜移默化的影响,确是存在的。尽管周氏兄弟在骨子里,后来与其老师有着本质的区别。章太炎一生教过的学生甚多,但成就最大的,无疑是周氏兄弟,可他晚年手定自己的弟子录时,却没有鲁迅兄弟的名字,殊为怪事。师生之间后来的隔膜,在此便可略见一斑。
我觉得章太炎是中国学人中最有尼采气质的人。虽然他究竟看过尼采的什么著作没有,已难知晓,但他的放荡不羁,轻蔑世俗之气,是一般文人少有的。他读史书,不像一般儒生那样随着古人走,而是站在高高的文化之山,笑谈古人诸弊。如谈中国文学史,不仅经典烂熟于心,主要是对诸朝诸家的人性弱点,看得颇深。他说唐代人如何不及汉,明清小品文如何缺少大家风范,骈体文在汉如何高伟,而唐以后衰落乃民风所致。我以为有趣的是,他把尚武的精神,也运用到文学批评中。认为人性健全,体魄健壮,则文学的景观亦阔大。后来文风萎靡,异族入侵是个原因,而人性的弱化,缺劲健之力,乃是其弊的根本。这样的观点,在治学中不断涌出,对周氏兄弟的感染,想必是不小的。鲁迅对魏晋文学的钟爱,倡明&ldo;汉唐气魄&rdo;,似乎让人看到章太炎的余音。所以,从这个角度看周氏兄弟拜章太炎为师之事,或可明白心灵暗有相通的一面。几年之后,当辛亥革命爆发,中华民国成立,章太炎受聘于国民政府,很受孙中山器重。那时鲁迅也到了国民政府的教育部工作,这都不是简单的历史巧合。两个均有尼采风骨的人,最后同行于革命之列,实有必然的一面。至于后来章太炎远离民众,反对白话文,参加&ldo;投壶古礼&rdo;诸事,与鲁迅的道路之不同,则属后话,文学史家,对此自会有较明确的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