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从窗辕里照了进来。又是个柳絮纷飞,夏花烂漫的大好天气。天光照在塌上人缠满纱布药膏的身子,从胸腹,到肩颈,再移到薄唇琼鼻,最后停在鸦睫纤长的眼眸处。
那双眸子颤动了两下,如墨长眉不安地轻锁,好像是不愿见到这愈发明亮的天光一般。
福桃儿沉默着静静守在他床前,将薄被拉上些他的肩头。
随着天光愈盛,塌上人像是梦到了什么可怖悲恸的场景,开始不住地摇头,继而手足颤颤,连嘴里都开始说起了胡话来。
他的声音断续不清,极是微弱。
福桃儿起身移过一张粗糙的木屏,稍稍遮住了些光线。她回身伏在塌边,凝神细听。
终是拼凑出了句:“放、放开!别打了……没有、是…是他们害我……”
颤动愈发厉害,她心口发疼,捏上他右臂,指尖轻抚在他额间,像哄孩童一样,呢喃着蹙眉拍抚。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废人[]
楚山浔作了个梦,梦里是万古冥黑。在一片沼泽乌黑中四处飘着鬼火。他走了好远好远,脚下虚软无力,却怎么都走不出这片鬼地。
身上哪里都痛,只觉得背着千斤枷锁吧,怎么都迈不开步子去。
忽的到处杀生四起,一群青面獠牙的鬼怪执了利斧刀戟向他冲来。
他被死死地摁在泥泞湿热的地上,才在抵死挣扎间,背后却忽觉发烫,一看可了不得,那泥地上成了炭火般的熊熊火海,把他尽数包裹了进去。
头上的刀戟也就要落下,楚山浔急的无可如何,正大声惊呼,忽的又一股凉气,从四面八方向他席卷,如幼时娘亲祖母亲切的拍抚哄慰。
刹那间,四处火焰灼热,顷刻散去。连眼前的青面獠牙的鬼怪都消散的无影无踪了。楚山浔只觉,额间清凉,那股温暖舒适的触觉一直绵延到四肢百骸,微贴到他的心头。
高热不断,他整整昏迷了三日,期间都是福桃儿衣不解带,昼夜不息地悉心照顾着他。因着顾氏也在孙老头这儿歇着,她是治疗外伤筋骨的行家,又与孙老头有龃龉。他说着不能治,顾氏便偏要去试上一试,这两日翻遍医书也是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了。
每日里用最上乘的伤药,药方子也是换了几趟,尽挑了对平民来说较珍贵的药材。算了算银钱,这一天天的熬药换方下来,才发觉三日里,便已花去了二两多银子。
若是放在以往,楚家恐怕都不会把这点子碎银记在账上,可今时不同往日,楚山浔身无分文,福桃儿先前在江阴的时候也几乎把身家都耗尽了。
好在她是个稳妥的性子,这半年来省吃俭用的又写了许多代笔楹联,也攒下了10余两银钱。
虽则孙老头不开口,可福桃儿晓得,这世上,总没有要人家大夫再贴药钱的。便趁空跑了趟城东,从余氏母子那儿把自个儿存的钱尽数拿来,先交在了医馆的柜子上。
然而楚山浔的伤总要这样再维持上月余,少说也得20两银子才能痊愈的。
对于如今的福桃儿来说,这可是笔大款子。
理了理周身上下,还能抵挡的贵重首饰,便只剩了4件。一是聂家小姐当初赠的精巧玉锁。一是楚山浔从前,随手给的明月耳铛。还有两样,则是那枚甘黄色的蛇纹环佩和荣姐姐最后留给她的福袋金坠。
福桃儿站在当铺高高的柜面后,眼神暗垂的看了眼荣姐姐的那个金字福坠。
接着他又把视线转向了楚山浔给的那对明月耳铛。
摸了摸耳垂,也不知怎的江阴那一带女童皆自幼打耳洞,却唯有他并没有的。
苦笑了声自家主子,当时都未看清她没打耳洞,觉着这耳铛圆润剔透颇称她,也就送了出手。
“掌柜的,您瞧瞧这耳铛,给个价吧。”她踮了脚,将掌心那对玲珑透亮的圆珠露了出来。
当铺的老掌柜满脸风霜,眼中却透着商人的市侩精明。一见这对圆珠的成色质地,他眼中精光闪过,心里一凛,却拿着耳铛对着光辗转相看,故意做出了为难的模样。
“哟,丫头啊,这玩意儿老朽难给价啊。”老掌柜故作为难的捋了捋山羊胡。
“何难之有,这原是我东家在富贵时赏的,应当不会是俗物的。”
“跟你说,前儿个铺子里的伙计啊,就被人以假的东珠给哄了去,害我平白损失了三十两银子呢。”
听他这么说,福桃儿心下了然,天底下的当铺哪有不黑人的。他如今是急用钱也就只好贱当了:“也是家里有病人。掌柜的,您先看着给点吧。”
一旁懂行的伙计,看清了这对耳铛的成色。心说虽不算多个值钱的宝贝,却也是寻常人家绝买不着的,看着一百两也是值的。
就见他家掌柜的手心里把玩着耳铛,又瞧瞧那底下少年恳切的神色,张了张嘴,又咳了两声到底还是说了个价钱去:“行了行了,便当老朽今儿个做善事了。二十两,莫要多言,要当你就在这儿当吧。”
福桃儿抿嘴思量了下,当即点头成交。签了当票,收了两个十两银锭子,便转身朝医馆跑去。
这天夜里楚山浔终于是退了烧,有些醒转过来了。
他身上虽还有多处溃烂的伤口,但总算是治住了恶化的势头,至少是不再流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