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蚊帐时,应该是有个长杆子挑上去的,可现下屋子里却遍寻不见。
站在床上,福桃儿伸手比了比高度,可是差的远呢。她环视屋内,视线落在了那张圆凳上。
从厨间洗漱完,换了寝衣的楚山浔进屋时,看到的便是她使劲踮足,奋力伸长了手,简直想要再跳上一跳的费力模样。
半人高的圆凳,被放在床榻的中央,发出‘吱嘎’的错位声,看样子是随时要散架,直是惊险万分。
“下来。”压着怒气的声音响起,楚山浔怕吓着人刻意放柔了嗓子,还虚浮着张开了右臂,随时防着她要坠下来。
“还是有些太高了。”福桃儿倒是不甚在意,站在高高摇晃的圆凳上,抱着成团的蚊帐,又踮脚试了两次,才晃着身子爬下来。她讪笑了下,虎牙尖尖,有些羞氖自己没做成这事,“嗐,明明算着位置,加了这圆凳是刚好的。”
“叫我一声的事,还非要自己来,还真没见过你这么逞强的姑娘。”楚山浔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也不要她扶,抬脚跨上圆凳,接过那团蚊帐,颇轻巧地就将它挂到了梁上。
“顾大夫的断续膏看来真的是有奇效的。”下得塌去,他扬唇欣喜地翻看自己的右腕,虽然疗效是慢了些,可十几天前,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只右腕还能做些轻巧简单的活计。
听他说到断续膏,正在整理纱帐的福桃儿心头一咯噔,是沉重酸涩的。手下动作加快,将宽阔的床榻围了一圈,却没有立刻去回应他的话。
“嗯,许是再用上两剂,好好将养便能写字了。”也许顾大夫也有失算之时呢,不用完这一罐,凭什么就认定医不好呢。
福桃儿拉好纱帐边角,朝马扎上坐了,给自己倒了口水喝。对着楚山浔时不时闪烁审视的目光,她忽然想着了什么,便从衣衫里顺着脖子摸了个坠子出来:“也不必担心药费,若你不在意,过两日再配药时,便将这个当了吧。”
那是聂家小姐赠予她的玉锁,先前怕触了他的心事,就一直没有拿出来。
见了这玉锁,楚山浔眸子一暗。往日云烟,多少繁华锦绣尽数扑面袭来。
“你若惦念,还是收了吧。”以为他是舍不得,福桃儿便作势要褪下交还。安抚的话也不好说,因是最近的科考也要等三年后,聂家小姐与他同岁,便是退而求其次,也鲜少会再等到那时候吧。
微颤的大掌覆上她手,连带着玉锁一并包了起来。楚山浔沉默之后,嗤笑出声:“是什么让你以为,那般只看权势的女子,我将来还会在意的?”
两个离的极近,好在福桃儿还未洗漱,仍穿着白日里的男装,衣衫宽大避体,便也不甚尴尬。
从窗外的剪影看去,却似两个男子依偎低语,亲密无间的姿态,任谁瞧了,都少不得要误会一番的。
“这也是你的私事。以你的资质,只要书卷不落,三年后科考,高中也是易事。到时候,没有被榜下捉婿,求娶哪家小姐,都未必不成的。”
他凑的极近,福桃儿总是不大习惯。她说话向来实诚,此刻却为他勾勒出一番明日图景。毕竟是师从过王老翰林的,科举之变化莫测,她又怎会不知。想当年,李太白也都屡屡落第。天下间,谁又能打了包票,说自己必能高中呢。
楚山浔却以为她是说的酸话,便又凑近了些,几乎要贴到人面颊上去了。
从前的大丫鬟们眉目妍丽,又惯爱熏香装扮,行动间溢出的佳人香气,却叫他闻得厌烦。
倒是这热的蒸笼般的夏夜里,眼前这眉目不美的丫头,身上一股子梳洗后的皂角清香,淡极,若不细嗅,都要淹没在这黏腻灼热的夜风里。
“若我将来再得势,只有两桩事情是必做的,你可能猜着?”放开了手,楚山浔看了眼玉锁莹润,在她毫无起伏的胸前摇晃。
“查清冤案,替老夫人平冤雪恨。”福桃儿移开了些,抬手握住了玉锁,勉强笑了笑道,&ot;还有什么,总归是报效国家,为天下生民……&ot;
“第一桩你说对了……”说起封氏,楚山浔眸色一凛,“若让我得势,非要将害祖母的人,剖心挖肝,一刀一刀凌迟了去。”
说着话的时候,他如玉面庞在灯火下晃动,一瞬间福桃儿想起了冥府里修罗恶鬼的幻想。
还没应对搭话,却见这修罗忽而换了副温和艳绝的神色,眉眼中沾上了人世最和暖凡俗的烟火:“那第二桩,小桃,我一定要待你好,不会负了你。”
枉读诗书千篇,人一旦真心起来,那口舌上必然便是笨得苍白。
这般突如其来的心迹剖白,让福桃儿实在是有些难以回应。对她来说,从小到大,除了养父和容姐姐,也没什么贴心的家人。一旦有人待她好几分,想着的便是怎么加倍地还报。
她如今赁屋陪着他,也只是因为前尘旧事里的一些恩义。说什么天长地久,相守恋慕,对于她这般命蹇之人,也许从来都是考虑不得的。
眼前的青年眉目如画,琼鼻莹莹,灯火恰好在他左颊处打下一片影子,便显得那道鞭痕柔和模糊了许多。
“你曾说过,我二人师从王老,若我是男子,这亦师亦友的情分倒是难得……”福桃儿将脸侧转向灯火,嗓音淡然得带了些出世的意味,“不早了,你快先去塌上躺了歇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