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正媳妇看着床上紧闭双眼的老妯娌,心里唏嘘不已。
她同被饿死的老婆子是同一辈的,里正媳妇按辈分得喊对方嫂子,当然,里正家在陈氏宗族里属于嫡支,加之家境富裕,其余族人家难以与之匹敌。
里正媳妇半辈子顺风顺水,唯在子嗣的事上跌了个大跟头。
里正两口子成亲七、八年只得了两个闺女,看着几个妯娌一个接一个生小子,里正婆娘急得嘴上冒燎泡。
此时,家境殷实不再是里正媳妇骄傲不已的好处,反而成为她极大的包袱,毕竟夫家家境殷实,倘若媳妇无所出,总归有实力再纳一房妾室。
而青山婆娘,即被儿女饿死的老婆子则不停生儿子,人家见到里正媳妇,腰杆子挺得直直的,那是遮掩不住的骄傲。
总而言之,里正媳妇在刚成亲的前十年受够无子的痛楚,而青山婆娘的对比更是让她压力加倍。
虽说十几年后里正两口子得来几个儿子,但往日的煎熬仍旧历历在目,眼下她们都老了,早就没有昔日比较的心思,里正媳妇心下唯有痛心。
瞧瞧,儿子多又有什么好处?
拼死拼活将半条命搭上去给儿子盖屋娶媳妇,最后却没有一个孝顺的,眼睁睁看着老娘被饿死。
“水车媳妇,你看看你娘,你两口子黑心肝的,平日光在外头说孝顺,我今日才知晓你们竟如此……如此禽兽不如!”
里正媳妇太过愤怒,说话时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给厥过去。
而被她点名提起的水车媳妇即老婆子的大儿媳。
荒年没来到前,老大两口子的确出力气最多,此时吃点亏便吃点亏,顶多让夫妻俩关起门多生口角,好歹不会威胁到全家人的性命。
等后头缺粮食,老大老二再不肯当冤大头,招呼下头几个弟弟担负起奉养老母的责任,奈何弟弟们各有各的算盘,这个法子到底不成行。
日子一长,再没有人肯给老太太粮食吃。
大儿媳脸上讪讪的,恨不能将头脸给捂个严实,好让旁人再也看不见自己的窘迫模样。
她是个实诚妇人,自然不愿背负不孝的骂名,可底下几个弟弟始终推卸,如果真让老大老二两家将担子接过去,家中粮食指定不够,说不准底下几个孙子孙女就要夭折。
思来想去,只能昧着良心不管婆婆。
其余的妯娌却不像大嫂般实诚,尤其老六家的,梗着脖子死活不低头。
老六属于家中幺子,可谓是爹娘的宝贝疙瘩,老六媳妇嫁进来后亦颇受关照,从未遇见婆母为难之事。
记得刚成亲时她还有些小心翼翼在,等时日久了,竟也生成与丈夫一般无二的娇纵性子。
她流露出来的愤愤之色被里正媳妇注意到:“老六家的,你有话说?”
里正在织女镇颇有权威,里正媳妇妻凭夫贵,亦有她的一席之地。
话音刚落下,老六媳妇就缩了缩脖子,再不复高傲模样。
至于外头的男人,情形只管比家中婆娘惨。
那可是生他们养他们的老娘啊,儿媳顶多受训斥抬不起头,男丁则直接被拉到祠堂里受棍棒笞打。
六兄弟排排趴着,看起来规整至极。
下头几个小的尚好,他们正值壮年且皮糙肉厚,挨几棍子不算大事;老大却年近四十,已经是做祖父的年纪了,这棍棒之刑委实有点难挨。
他额头冒出豆粒似的汗珠,面颊不知是被泪水还是汗水给糊满。
然而老大始终不发一言。
当初做下不管老娘的决定时,他全然没有料到母亲会就此饿死,也或许是想到了的,却不敢深想罢了。
如今面对这般惨烈的结局,他内心无比煎熬,心中想着自己若被打死就打死罢,反正已经活了近四十个春秋,死了不算亏本。
何况死掉以后就不用被戳脊梁骨了,想想反而活着更为可怕,可怕到仿佛有无限的深渊在等待他。
自打织女镇因那位入宫给贵人织布的织布娘子出名,几十年祠堂香火供奉不断,族人们将日子经营的红红火火,鲜少有开祠堂专门处置人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