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斐却喃喃念着:“嫩胜于老,迟胜于急,与其以客犯主……”一抬头,见她正用自己使过的筷子吃饭,竟丝毫不以为忤,不由得脸上一红,欲待拿来代她拭抹干净,为时已迟,要道歉几句吧,却又太着取形迹,于是到厨房去另行取了一双筷子。
他扒了几口饭,伸筷到那盘炒白菜中去夹菜,苗人凤的筷子也刚好伸出,轻轻一拨,将他的筷子挡了开去,说道:“这是‘截’字诀。”胡斐道:“不错!”举筷又上。但苗人凤的一双筷子守得严密异常,不论他如何高抢低拨,始终伸不进盘子。
胡斐心想:“动刀子拼斗之时,他眼虽不能视物,但可听风辨器,从兵刃劈风的声音中辨明敌招来路。这时我一双小小筷子,伸出去又无风声,他如何能够察觉?”
两人进退邀击,又拆了数招,胡斐突然领悟,原来苗人凤这时所使招数,全是用的“后发制人”之术,要待双方筷子相交,他才随机应变,这正是所谓“以主欺客”、“迟胜于急”等等的道理。胡斐一明此理,不再伸筷抢菜,却将筷子高举半空,迟迟不落,双眼凝视着苗人凤的筷子,自己筷子一寸一寸地慢慢移落,终于碰到了白菜。那时的手法可就快捷无伦,一夹缩回,送到了嘴里。
苗人凤瞧不见他筷子的起落,自不能拦截,将双筷往桌上一掷,哈哈大笑。
胡斐自这口白菜一吃,才真正踏入了第一流高手的境界,回想适才花了这许多力气才胜得田归农,霎时之间又喜欢,又惭愧。
程灵素见他终于抢到白菜,笑吟吟地望着他,由衷为他欢喜。
苗人凤道:“胡家刀法今日终于有了传人,唉,胡大哥啊,胡大哥!”说到这里,语音甚为苍凉。程灵素瞧出他与胡斐之间,似有什么难解的纠葛,不愿他多提此事,问道:“苗大侠,你和先师当年为了什么事情结仇,能说给我们听听吗?”
苗人凤叹了口气道:“这一件事我到今日还是不明白。十八年前,我误伤了一位好朋友,只因兵刃上喂有剧毒,见血封喉,竟尔无法挽救。我想这毒药如此厉害,多半与尊师有关,因此去向尊师询问。尊师一口否认,说道毫不知情,想是我一来不会说话,二来心情甚恶,不免得罪了尊师,两人这才动手。”
胡斐一言不发,听他说完,隔了半晌,才问道:“如此说来,这位好朋友是你亲手杀死的了?”苗人凤道:“正是。”胡斐道:“那人的夫人呢?你斩草除根,一起杀了?”
程灵素见他手按刀柄,脸色铁青,眼见一个杯酒言欢的局面,转眼之间便要变为一场腥风血雨。她全不知谁是谁非,但心中绝无半点疑问:“如他二人动手砍杀,我得立时助他。”这个“他”到底是谁,她心中自是清清楚楚。
苗人凤语音甚是苦涩,缓缓地道:“他夫人当场自刎殉夫。”胡斐道:“那条命也是你害的了?”苗人风凄然道:“正是!”
胡斐站起身来,森然道:“这位好朋友姓甚名谁?”苗人凤道:“你真要知道?”胡斐道:“我要知道。”苗人凤道:“好,你跟我来!”大踏步走进后堂。胡斐随后跟去。程灵素紧跟在胡斐之后。
只见苗人凤推开厢房房门,房内居中一张白木桌子,桌上放着两块灵牌,一块写着“义兄辽东大侠胡公一刀之灵位”,另一块写着“义嫂胡夫人之灵位”。
胡斐望着这两块灵牌,手足冰冷,全身发颤。他早就疑心父母之丧,必与苗人凤有重大关联,但见他为人慷慨豪侠,一直盼望自己是疑心错了。但此刻他竟直认不讳,可是他既说“我误伤了一位好朋友”,神色语气之间,又含着无限隐痛,何况家中一直供着灵位,称自己父母为“义兄”、“义嫂”,霎时间,不知该当如何才好。
苗人凤转过身来,双手负在背后,说道:“你既不肯说和胡大侠有何干连,我也不必追问。小兄弟,你答应过照顾我女儿的,这话可要记得。好吧,你要为胡大侠报仇,便可动手!”
胡斐举起单刀,停在半空,心想:“我只要用他适才教我迟胜于急之诀,缓缓落刀,他眼不见物,决计躲闪不了,那便报了杀父、杀母的大仇!”大声说道:“苗大侠,多谢你教我武功,但我跟你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此刻你眼不见物,我若杀你,非大丈夫所为,但等你眼睛好了,只怕我又不是你对手了!”
然见苗人凤脸色平和,既无伤心之色,亦无惧怕之意,反而隐隐有欢喜之情,胡斐这一刀如何砍得下去?突然间大叫一声,转身便走。程灵素追了出来,捧起那盆七心海棠,取了两人的随身包袱,随后赶去。
胡斐一口气狂奔了十来里路,突然扑翻在地,放声痛哭。程灵素落后甚远,隔了良久,这才奔到,见到他悲伤之情,知道此时无可劝慰,默默坐在他身旁,且让他纵声一哭,发泄心头悲伤。
胡斐直哭到眼泪干了,这才止声,说道:“程姑娘,他杀死的便是我的爹爹、妈妈,虽然中间似乎另有隐情,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程灵素呆了半晌,道:“那咱们给他治眼,这事可错了。”胡斐道:“治他眼睛,一点也不错。待他双眼好了,我再去找他报仇。”他顿了一顿,说道:“但他武功远胜于我,非得先把武艺练好了不可。”程灵素道:“他既用喂毒的兵刃伤你爹爹,咱们也可一报还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