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但是安宁。令秧知道她原是老夫人房里的人,却惊觉为何自己甚少看到她。她说:&ldo;夫人该喝药了。&rdo;然后垂着眼睛,对着那盅汤药微微笑一下,就好像那碗药里有涟漪。这样的笑容看久了,令秧会觉得,自己那么害怕喝药实在是一件不体面的事情。比夜深人静时哥儿会到她房里来,还要不体面。
也许连翘睡觉很轻,总之,令秧常常是在一片墨黑中,被连翘轻轻地晃醒,连翘一言不发,灯也不点,弯下腰熟稔地把令秧架起来倚靠在枕头上,她的呼吸吹着令秧的脸,不知为何就有股更深露重的劲道。然后连翘就沉默地点起一支小小的蜡烛,萤火虫一般,轻巧地走到门边放哥儿进来。然后那抹小小的光亮就消失了,令秧掀开被子,裹挟住男人的体温。等哥儿走的时候,黑暗中,她能听见连翘行走时空气里细碎的颤动,接着就是门被闩好的声音。接下来,就剩下等着天亮了。天亮的时候,令秧和连翘之间,从不谈论夜里的事情。令秧也不知道蕙娘究竟都跟连翘交代过什么,既然无从开口,不说也罢了。深夜的合谋让令秧有了种奇怪的顾忌,当她需要连翘做什么事的时候,从不开口叫她,只消眼睛注视她一下,连翘自会走上来;若是连翘不在跟前,她宁愿满屋子兜着圈地寻她,也不想大声叫她的名字,寻见了,连翘轻轻说声:&ldo;夫人叫我就是。&rdo;她便像是松了口气那样,她总不好说,她不好意思直接叫连翘的名字。
但是今夜,有些不同。朦胧中她听见连翘在她耳朵边低声说:&ldo;夫人,哥儿在外面,要不要我叫他回去?现今不同以往了……&rdo;那应该是她第一次真切地从连翘嘴里听见这件事情,就好像只要连翘不开口,她就可以假装连翘什么都不知道。她连忙说:&ldo;叫他进来吧,我同他讲,这是最后一次。&rdo;她打断连翘,是因为她不想听到连翘说&ldo;现今&rdo;究竟哪里&ldo;不同以往&rdo;。事情发生了便发生了,可是说出来,就是胆战心惊。
哥儿凑近床沿的时候,胳膊肘不小心撞到了她床头的雕花。他似乎是冷笑了一下,令秧知道那代表疼痛。她的手掌慢慢覆盖到他的胳膊上,手指触到了肘部那两个浅浅的窝,他低声说:&ldo;不要紧。&rdo;令秧的手骤然抽回来:&ldo;你不能再来了。现今不同以往,不能伤了孩子的胎气……&rdo;她自己也惊讶居然重复着连翘的说法,&ldo;这是老爷的孩子。&rdo;说完,她自己也吓住了。她索性咬了咬牙,心里有种手起刀落的痛快:&ldo;你也是要娶亲的人了,新娘子来了以后,要好好待她。从此以后,你就真的是大人了。她给你生儿育女,你要做的无非是好好用功,考个功名,支撑起咱们家……&rdo;哥儿从床边站了起来,暗夜里她只看得到模糊的一点瘦削的轮廓。&ldo;我拜托你。&rdo;令秧的声音沉了下去,&ldo;云巧的孩子,还有我的孩子,都是你的弟弟妹妹,千万记得,看顾着他们。&rdo;她听见哥儿在笑,然后笑着说:&ldo;夫人教训得是。&rdo;
她笑笑:&ldo;等亲事办完了,就不能再总是&lso;哥儿哥儿&rso;地叫你了。蕙娘也说过,以后,下人们都得规规矩矩地叫&lso;少爷&rso;呢。&rdo;
她知道他不会再来。
连翘擎着那段蜡烛走了过来,转过身去闩门的时候,幽幽的一点亮光就不见了。好像幻化成了她清冽的声音:&ldo;夫人睡吧,现在放心了。夫人最要紧的就是养身子安胎,剩下的什么也别想。&rdo;
&ldo;你过来,在我床头坐一会儿,好不好?&rdo;
连翘斜着坐下来的时候,吹熄了蜡烛。黑暗重新摧枯拉朽。令秧像得了大赦那样拉住了连翘的手。
&ldo;你稍稍坐一会儿就好。&rdo;令秧觉得连翘的手很凉,可是凉得舒服。
&ldo;不妨事,夫人只管睡,我原本四更天就起的,现在也差不多了。&rdo;自然是看不到连翘的脸,不过令秧觉得她笑过。
&ldo;你不困?&rdo;
&ldo;我自小就这样,瞌睡少。四更天起来正好,老夫人的药得熬上两个时辰还不止,我现在虽然伺候夫人,不过老夫人的药还是我管着。&rdo;
&ldo;那么喜欢熬药,将来等你要出去的时候,把你许给一个大夫,或者开药铺的。&rdo;
&ldo;夫人这是说笑话了,我早就想好的,我不嫁人,我就一辈子待在咱们府里,夫人嫌我吃得多么?&rdo;
&ldo;你说奇怪不奇怪?&rdo;令秧突然笑了,&ldo;有件事,我总是想。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跟老爷的时候,从没有过动静,为什么‐‐和他,这么快就有了?&rdo;
&ldo;夫人是在说梦话吧,老爷临去的时候,留给夫人这个孩子,这可不就是天意,要给夫人这辈子的念想儿么。&rdo;
令秧的嘴角微微翘起来,她觉得好像是时候睡着了。
因为重孝在身,哥儿的婚事不算太热闹,不过算是体面。不,现在没人再叫&ldo;哥儿&rdo;,都改称他&ldo;川少爷&rdo;。哥儿大名叫唐炎,不过年幼的时候,老夫人觉得名字里带着这么多的火,也不大好,于是就给取了个小名,叫&ldo;川儿&rdo;。小名里带着这么一条河,总归能平衡些。不过待到哥儿五六岁以后,这个小名就没人提了,如今倒是方便,再捡起来,&ldo;川儿&rdo;就长大成人了,成了川少爷。
由唐璞代表族里出面,上上下下张罗了很多事情,种种妥帖让府里很多人暂时忘记了他平日里的嚣张跋扈。拜过天地,洞房花烛的第二天,所有人都到唐璞园子里去听三天的大戏。令秧自然是不能去的。蕙娘和管家娘子忙着在前头招待往来贺喜的人,还得时时去老夫人房里转转‐‐怕老夫人房里的婆子丫头一心只想着跑去听戏,没人当值看着老夫人。
令秧只好一个人坐在中堂二楼的暖阁里,论礼她不该到中堂来,只是那实在算是卧房之外,唯一一处清净的地方。她原先以为天边能传来戏台上的丝竹声,但是四周太静了,所有花团锦簇的热闹都是昨晚梦里的事情。&ldo;夫人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连翘又跑到哪儿去了?&rdo;蕙娘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吓得她一个冷战。
&ldo;连翘在厨房,看着给老夫人的药。&rdo;她转过身,跟蕙娘坐在了一处。
&ldo;这丫头,下辈子也不用做人了,我看托生成个药罐,倒是能称她的心。&rdo;蕙娘说完,喊着小丫头沏壶新茶拿过来,&ldo;这几天我腿都要断了,好不容易得个空儿,偷一下闲。云巧呢,把她也叫来说说话儿吧。今儿难得没有客,就咱们几个人。&rdo;
托着茶盘过来的小丫头答道:&ldo;巧姨娘在新房里,跟新来的川少奶奶说话呢。&rdo;
&ldo;说的什么,你听见没有?&rdo;蕙娘像是突然来了精神。
&ldo;我打新房前头过来的时候,就只听得巧姨娘一个人的声音,没听见川少奶奶的。&rdo;
令秧侧着脸,困惑地说:&ldo;倒也是呢,来了快三天,好像没听见过她说话。&rdo;跟着小丫头的声音突然欢快起来:&ldo;谢先生来了,可是有事找蕙姨娘?&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