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州学堂一百二十年大庆,请了诸多与他们相熟的门派前来观礼。这些年里,但凡与学堂来往多的门派,无一不是收受了莫大好处。此刻接到邀请,那是自家门派事物都顾不上了,一心琢磨要为“郑尊者”预备什么贺礼。待到庆礼当天,酒过三巡,程屹忽而感叹:“距离我拜入学堂,也有一百二十年了。”这话说出来,诸人无不应声。修士的确不会觉得岁月漫长,可郑尊者如今才是多大岁数?“距离我初次见到师弟,”程屹又说,“也有一百二十——”曲濯笑道:“一百二十三年。”听到这里,众人微微屏息。郑尊者此人,平日看起来不难亲近。但只要和他打交道多一些,便会发觉他很少聊自己。话题更多是集中在学堂、偶人,甚至是自己的道侣身上。从前就有一桩美谈,说某门派来找尊者买偶人,只是派来的弟子实在木讷。交了钱,便要离开。这倒是常事。不过,他要走的时候,曲尊者正好来了。木讷弟子便停下脚步,也和曲尊者行礼。之后,又说起自己也是刚刚成亲。他家道侣一直羡慕学堂这边两位尊者的感情,从前还曾有意叮咛,要他来了学堂,便好生像人学习。木讷弟子一边说,一边朝两位尊者来回望着。曲尊者让他逗笑,问:“这就是在‘学’么?”木讷弟子点头,曲尊者笑意更浓。郑尊者呢,发觉道侣在对方身上得了开心,便也提出,可以为木讷弟子的门派减免半数价格。“那会儿,师弟在山脉里遇到一条土灵蛇。”“正是。”曲濯点头,“若不是师兄,我怕是没法再坐在这里!”程屹:“可惜日后,咱们又分别了那么些时候。”微微一顿,“距离我被郑远途挖出灵根,也是恰好一百二十年了啊。”在场众人:“……”各门各派的掌门,专门带来见世面的成材弟子,包括学堂这边的丘掌事、孙夫子,都是一起愣住!“郑远途自己被魔修蒙蔽,”曲濯淡淡的话音将众人注意力拉回,“把程师兄害到如此地步。再往后,明知自己出错、明知师兄无辜,却始终不愿为师兄正名……“师兄,距离这些,也已经有一百一十余年了。”程屹没再应声。他眼睛微微闭合,像是醉了。在场众人却知道,同样的酒水下去,曲濯都没有醉,郑尊者——不对,是程尊者!——又怎么可能会醉?他眼下的姿态,怕是做给众人来看。同时,也是他用这段时间来看众人。“那无相宗,竟曾如此行事!”六十年前,玲珑门没抢到师门不容(145)“前头是什么动静?”隐隐约约听到玲珑门之人的声音,曲清身侧一名师弟低低开口。曲清被这动静拉回心神,这才意识到,场上氛围有些不同。他同样拧起眉尖,打起精神去听。“无相宗”三个字首先飘了过来,让他心中泛起些许涟漪。虽然做出了作为师门的诚意、与天音门上下一起投靠琼天学堂的决定,可对于自己出身的地方,曲清依然怀有不同的感情。知道眼下身在景州,这与“无相宗”有关的话题,恐怕不会说什么好话,曲清心头首先便升起几分抗拒。奈何不论他再怎么不想去听,同桌修士们还是已经议论起来:“什么意思,‘郑尊者’是个假身份?”“曲尊者管人叫‘程师兄’,这……”能来到庆礼现场的,多是宗门当中有头有脸的修士,各人的修为也不会太低。一百二十年,对于凡人来说已经是生死岁月,落在席间众人身上,却只是多花了一点时间回想:“啊!我记起来了。当年无相宗中是有一名弟子,年纪极轻,却已经金丹!从未收过徒弟的齐宗主因他动了心思,这才有了再后头的唐杰等人。可惜到后头,他们宗门里出了什么事,那人销声匿迹……”越是说到后面,讲话人的声音便越小。“出了什么事”?前头程、曲二人的话已经讲得非常清楚了。曲清捏着手中的杯子,手指微微发抖。他能感觉到,同门的目光正在不断地落在自己身上。他们在判断、在估量,眼神里清清楚楚写着:“有这种事在前,难怪尊者这么些年都不愿与无相宗打交道。师兄却直接是宗内一峰之主的儿子,这……”曲清用了极大力气,才让自己不于席间失态。可一离开桌子、来到僻静无人的地界,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拿出信符,去问母亲祖母:“原来郑尊者便是程屹么?”说完,看信符的使用时间还没结束,又补充了句:“我听他们话音间的意思,曲尊者也曾是宗内弟子?祖母、母亲,你们可有头绪?”流光闪动,没用多长时候,曲徵、曲玉一同听到了曲清的话。两人都有些怔忡。自从天音门与无相宗彻底离心,她们便算是与那边断了明面上的交情。至于曲清,到底是自家疼宠多年的孩子,又有“师门之令不可违”的前情在,两人虽然伤心了一段时候,却也并未对曲清生气,只是毕竟减少了联系。怒怨之下,曲玉甚至提过一句:“照这么看,那学堂当真不错。我听说,就算有弟子从里头出来,也能继续用在学堂中学过的法诀,只要不再教给旁人就行。”曲徵拦住女儿:“慎言。”就算郑远途一时没拿她们开刀,也不代表她们安然无恙。曲玉抿抿嘴巴,敛眉应下。再到当下,“程屹”两个字又出现在耳边。母女相对,表情从一开始的怔然,到后头,显露凝重。曲徵大脑快速转动,想:“清儿不可能无缘无故知道此事,定然还是程屹透露了什么!可为什么是现在?往前那么多年,他都只以‘郑尊者’的身份行事。难道——对,变故便是郑长老了!”曲玉在旁边嘀咕,说些“‘曲尊者’?哈,不过一个金丹,如何就被能称‘尊者’。我可怜的清儿,而今竟要看曲濯脸色”的话。曲徵听到一些,却全未留意。无相宗,怕是又要变天了。曲徵心思沉沉,与女儿讲:“这段时候,定要约束峰中所有弟子,不要与外头有任何冲突!”曲玉应:“是。”…………妙音峰母女能听到的消息,其他峰主自然也能听到。郑远途同样不是例外。信符流光飞来的时候,他正难得放下宗门事物、专注于自身修炼。大约是心情好的缘故,一个灵气周天运转完,他隐隐生出一种自己又要往前多进一小步的直觉。这样愉快情绪当中,听在外打探消息的弟子说起:“师父,事情不妙!”郑远途先是皱眉:什么“不妙”?如此不吉利的话,必须少说!他起了开口训斥的心思,紧接着,又听到了弟子接下来的话。郑远途怔忡片刻,脸上表情一点点发生变化。偏偏是现在!他捏住拳头,表情当中的沉稳持重险些支撑不住!程屹——这一招,便是专门针对于他!郑远途心下大恨,本能地想要做些什么。可略一思索,他便又意识到,自己真做了什么,才是遂了程屹的意。前头充盈在经脉丹田中的灵气化作无数剑气,涌向四方!郑远途洞府当中的珍宝、美器“哐当哐当”地裂开,又一个个掉在地上。就连墙壁之上,也多了数不尽的深深凹陷。这么发泄了一通,他才勉强镇定心神,自己宽慰道:“将脏水泼到他头上的人是魔修,最后决心废掉他的是齐风眠!无论哪样,都与我无关!倒是程屹,他真来报复我,才是让众人知道他是怎样小肚鸡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