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两年,黄河泛滥,流民万里。草贼流寇蜂起,国内局势动荡,北方金戈重燃,内忧外患之间,再无一日安宁。
他日日操劳,于随州固守城池御敌数月。却于任上病倒,不久撒手人寰。
白浅返回昆仑虚与折颜说起之时,语气淡淡的,寥寥数语,一语带过,似波澜不惊。然则折颜却笑着摇摇头,这丫头的神态像极了那人。却不知藏得再深,那眼中的伤痛也未减分毫。凡间事便是如此。
她站在昆仑虚的舍身崖边,望向远方,心中却只留那人剑柄上一簇雪白的剑穗,与临终前指尖滑落的一方染血的丝巾。
这一世若得再重头来一遍,是否会更圆满些许,她不敢想。她只知,彼时她定会握住他的手,在那只伸向她的手尚温之时。
记忆又不受控制地回溯了去,这已是她返回昆仑虚之后的第几次,也已记不清了。
他方任职不数年,流寇便攻破了潼关。那年初冬,关中一带本就水患成灾,被流寇一番洗劫,流民饥寒交迫,民不聊生。他受任戍卫随州之时,朝廷已无将可派。虽则武艺并不差,但他原本只司文职。被派往随州之际,他出得应天门,却未回望京师一眼,只远远地向着终南山的方向驻足回首,终是打马回转,孤身一人,策马而去。
她一身白衣白裙立在城门之上望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似在那片扬起的尘土之间看出了一丝破釜沉舟的绝然。她面色沉静,纵身飞起,望着他的方向飞去。
随州至他到那日,已被围半月有余。他方至县署,便整肃了一番防务,日夜不歇地巡查了四门,至于城内余粮,水源,巡夜交接,无一不一一过目,亲力亲为。自下马以来,整整数日,没有一刻合过眼。
她于一旁抱着膝在石阶上坐着,默默看他熬红了双眼,却什么都不能插手。
待好不容易整顿好一切,和衣躺下,那写满倦意的面上眉宇却仍无一刻舒展。她见他因寒意裹紧的双臂,忍不住鼻子一酸。抬手将薄被与他盖上,趴在一旁,默默守着。
那段日子因事多而繁,那人凡事事必躬亲,几乎到了饮食俱废的地步。她见着他那身衣裳一日比一日宽大,有时也想现身,逼问他为何不懂惜命。可每每见着他放空的眼神,那眉目间流露出的丝丝倦意,又令她一句话都说不出。
那已是他上任第三月。
那一日,城内城外下了一夜的雪。银装素裹的景色如此赏心悦目,他却只离了县署,匆匆而去。她在路上,抬头望着不断落下的雪片,怀恋地微笑起来。恍惚间似又回到了一片素白的终南山麓。她在檐下慵懒地躺着,他在门前呵着气,扫着雪,一双手冻得通红。又想起他将她自雪中挖出来,抱在怀中,说她扔在雪里便化了……回忆一旦涌起,便滚滚而来,难以抑止。她望着那片银白,微微失神。
便是那一刻的走神,已令她失了他的踪迹。待她气喘吁吁地登上城楼来,却只见得一堆人围着,急促地唤着他的名字。他倒在地上,面色惨白,双目紧闭,眉宇紧蹙,一只手抓着胸前的衣襟,已没了意识。
她心一凉,似被独个儿抛在这一片银色之中一般,连呼吸都忘了,只愣愣地望着他们将他送回县署,方才心急火燎地飞过去。
她看着那群人摇着头出去,又见着他们将大夫请来,替他诊脉。
那大夫出来之时,只摇头叹息,道,为何此时方才送来,早干嘛去了。众人问是何缘故,大夫只道,这病已潜了好些年,倘过得畅快些,或许能多活些年月。奈何这人终日愁思郁结,劳心劳力,如今方才发病,已属难能可贵。如今便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众人听后,大惊失色之后,俱喟叹抹泪一番,便嘱大夫开了药方,方才散去。又令人往京师与秋函送了信,要他务必立即赶来。
她手脚冰凉地站在原地,似听不懂那庸医的话一般,只愣愣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却抬不起腿迈入那人房门一步。
一定有什么不对。
他自离开终南山,至今不过数年而已。究竟是何病症,竟能潜伏这般久?她与他在那方寸大的山林之间那般久,并未发觉他有任何不妥。她忽地想起那年他于竹林之中因护着她,被黑衣女子召出的那一头凶兽的利爪伤得鲜血淋漓,过了近一个时辰方才处理了伤口之事。那凶兽的爪子,莫非有何玄机?莫名又想起那黑衣女子明明赢了她,却从容撤退的情形,蓦然如一盆冷水从头浇下。
原来她口里所说&ldo;看你们能护他到何时&rdo;并非挑衅,而是已成竹在胸。
她身子摇晃了一下,堪堪扶住身旁的墙壁方才站稳。
原来,这一切竟是因为她。
她眼底忽地闪过那年墨渊在炼丹炉外将她护在怀中,硬生生替她受了三道飞升上仙的天雷的情景。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哪怕失了所有记忆,他依然在护着她。也因着这份守护,每每总以受伤告终。墨渊若非那三道天雷的影响,说不定便能躲过东皇钟之劫。而子祯若非替她受了那一击,或许便能多活些时日。
她缓步走进他房内,在他榻边坐着,泪珠不断地落下。
&ldo;我若回昆仑虚将折颜请来,便能让你活过来了。可是我这一去,谁来守着你……我怕一来一回耽误的时间,你已等不了……&rdo;
她轻轻地伏在他身上,泪湿衣襟。她从未感到如此无力且绝望,也从未像今日这般希望凡世的他能永生永世地活下去。
哭得累了,便趴在他榻边,昏昏然睡了过去。
他昏睡了数日,方才醒转过来。秋函已快马加鞭自京城赶来,见着他,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哭个不住,说是他的错,早知道便不让他一人前来,也不会如此这般。
他虽不知自己病得如何,然见着秋函这般模样急急忙忙赶来,心下也明白了七八分。他淡淡笑着安慰,生死有命,非人力可为,不必自责。他觉着似好了些,便披衣起床,提了剑,往院中练了一回。秋函见着,笑道,你这剑术比起在草庐时,可退步了不少。他只道,他已许久不碰剑,自然生疏得很。回剑入鞘之时,见着剑柄上那簇雪白的剑穗,眉目间便柔和了下去,指尖触过,似又触及了那浑身雪白的狐狸。秋函见他如此,叹道,你赴考那日,那狐狸便不见了身影,我将整个终南山山上山下都找了一遍,也未找着,似凭空消失了一般。之后你回来,果然未曾寻得。我便说这狐狸是个忘恩负义的。你都与牠说了等你回来便去接牠,牠却等不及了。
他在原地站着没动,神色黯然了些许,不知为何,便又咳了起来。
秋函见着,吓了一跳,连忙将他让进屋里。那日他似有心事一般,在案上支着头,似欲落笔,却又未写一字。
第二日,秋函来叫他起床,便见他似已昏昏沉沉,意识不清。便又慌慌张张寻了大夫来瞧,那大夫细细品诊了一番,只摇摇头,叹着气走了出去。秋函去送大夫,她只在一旁站着,见他眉目间已失了生气,神色恹恹,似已无可转圜,泪又涌了上来。
他连日昏睡,浑浑噩噩,似睡未睡,似醒非醒。至第三日,秋函方才与参军商量着这身后事要如何安顿,便见他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