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他头脑极清醒,精神似也不错。她在一旁瞧见,以为他这是好转之兆,也未多想。
他于那案上伏案写着字,之后又回榻上躺下,一双眼只往门口望着。秋函问他在等什么,他却只摇摇头。
后来她想,若她知晓那半日的清醒只是回光返照,她定不会那么放心,也不会去瞧他写的辞世之句,而错过他那只伸出来似要抓住什么的手。
她站在案边,细看他所写诗句,却听得他又一阵压抑的咳声,转过头,却见他手中不知何时捏着一条素色的丝巾,掩住了唇。他斜靠在榻上,那只手便垂落在榻边,手中丝巾上一片刺目的鲜红。他眼瞳已失了色,只盯着门边,她听得他微笑着低声道,&ldo;你果真……还是不肯……见我。&rdo;
她忽失了心跳,一瞬间化为一只纯白的狐狸,自那门口窜了进来。
他见着那白色的一团,愣了一愣,喃喃道,&ldo;果然是回光返照,竟生出这幻觉来。便是幻觉……也好……&rdo;他抬起手,伸向那榻边的狐狸,却见着那狐狸眨眼间化为一名白衣蒙面女子。寒风自窗外吹进来,吹起她的面纱,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他见着那极熟悉的面目,了然地笑了,缓缓地阖上了眼帘。
她在那只手垂落下去之前,快步走近他面前,伸手去握,却只见着那染血的丝巾自指尖缓缓滑落。
她盯着他极安静的脸,不相信一般,奔过去抱住他依然温暖却毫无呼吸的身体,然后感受那怀中温热的身体渐渐冷却。眼角一滴泪珠滴落下去,落在他已毫无知觉的脸上。
据说他出殡那日,下着很大的雪,整个随州城的百姓都夹到相送。然而流传最广的传说,却是那一片白茫茫的招魂幡间窜出了一只白狐,那白狐脖子上还围着一条素色的丝巾 …卧在那人的棺椁上,任谁都赶不走。那人的侍从见着那狐狸,忽的大哭起来,问,你为何现在才来,还来做什么。随州城自那日起,便流传起狐仙报恩的故事来。
她在那人的新坟上守了三天三夜,方才化为轻烟离去。
在回昆仑虚前,她腾着云,回了一趟终南山。
雪满终南山,草庐依旧,只是空空如也。她站在草庐外没动,抬手施了个诀,将这草庐罩起来。方才回了来处。
胭脂带着离应离开了,子阑日追夜赶地赶去,终究也未寻着他们。他眼神之中的失落全无掩饰,被她一丝不漏地看在眼中。折颜因拿了那面镜子,往太晨宫走了一遭,一去一回,已过了一日。天上一日,凡间一年,终究是来不及。
折颜说那镜子应是已失踪已久的照世镜。之后复又解释道,众神始祖乃是帝俊。帝俊当年于天地间造了四面镜子,一面妙华镜。妙华镜乃是第七天的圣地之一,虽说是镜,却是一方瀑布,三千大千世界有十数亿的凡世,倘若法力足够,可在镜中看到十数亿凡世中任何一世的更迭兴衰。一面照妖镜。存于锁妖塔之中,可封印妖物法力。一面昆仑镜,存于三十三重离恨天太清境太清道德天尊处,据说可聚魂结魄。最后一面便是照世镜。这镜子早先存于幽冥界,后不知所踪。这镜子据说可解人神仙鬼天上地下任何谜题。然代价也极大,须献出自己最宝贵之物,方能开启一次,一次只能问一个问题。折颜讲完,又道,那凶兽据子阑描述,当是獓因。据此这黑衣女子的来历,已有些眉目了。
第18章虚花悟之四
折颜原以为白浅自凡间归来,定然对那黑衣女子的身份有些兴趣,本打算将那日与东华研究的内容与她讨论一番,然观她神色恹恹,似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整日不在墨渊跟前默默守着,便是独自在昆仑虚山门前的石阶上坐着发呆,一坐就是几个时辰,便只得作罢。日落西山之后,她方才回了神,又往藏经阁待了好几个时辰。长衫见着她抱着一摞琴经琴谱,以为她要与折颜上神学琴,转眼又见着她自藏经阁内抱了一堆诗词歌赋出来,便有些傻眼。这十七,往凡间去一趟回来,竟转性了。
那之后的几日,她便于墨渊房里背靠着他躺的床榻坐着,安安静静地在一旁看书。折颜进来瞧见,愣了半晌,难免打趣一番,&ldo;你去凡间守着你师父,这一转眼,竟然爱好起了看书,也着实有趣。&rdo;
她只淡淡道,&ldo;有些东西,到底还是要自己看懂,方才能彻悟。&rdo;
折颜笑道,&ldo;看来,你在凡间学到了不少。听你师兄们说,你竟还借了琴经?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rdo;
她若有所思地低声道,&ldo;我虽不懂琴,总得懂得琴曲的含义。否则听了两万年曲子,只道琴声幽咽,却不解其中意,弹琴的人岂不寂寞。&rdo;
折颜闻言愣了一愣,忽而笑开了,&ldo;小五啊小五,墨渊若晓得你这一趟凡间之行有如此收获,定然万分欣慰。&rdo;言罢又叹了一口气,&ldo;不过,这短短几日,你又能看懂多少?&rdo;
&ldo;多少都好,&rdo;她淡淡道,&ldo;有的是时间将过去的蹉跎补回来,亡羊补牢犹未晚,你说是也不是?&rdo;
折颜叹道,&ldo;你能有此觉悟自然好,也不枉墨渊这一番人世辗转了。&rdo;
她倚在他的榻旁,就着昏黄的油灯,将书卷细细翻看。待夜深了,方自怀里掏出一张薄薄的纸张,打开,看罢,复又叠上。
她垂下眼帘,睫羽上的水汽于她转身之间隐没,她现出原身,跃至他身旁,蜷缩起身子,抖抖地趴下,似哀伤地呜咽了一声,缓缓闭上眼睛。
睡梦中,似又梦着那人的指间轻轻抚过她纯白的皮毛,那般温暖。
回昆仑虚的第五日,她复又重归凡世。今次她带了折颜的伤药、一堆杂七杂八的琴经诗经,方才告辞而去。子阑未曾跟去,因她于殿上调侃十六师兄最是不着调,还不如她可靠。引得一众师兄们哄堂大笑。子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悻悻道,你还不是令师父伤了,还败了一阵,也就取笑取笑我。若再遇上那女人,看你独个儿如何招架!
她收起笑意,肃然道,&ldo;我不会让师父再遇到危险,定会护他周全!&rdo;
此话一出,众师兄弟也不禁暗暗叫好。
自说出这话,到再次返回昆仑虚,一共用去两年有余。
于这昆仑仙山不过是两年时光,于那滚滚凡世,却已逝千载。她在凡尘之中随着墨渊一道沉浮,一道历经磨难,一道看遍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她化为白狐于凡间游历,遍尝人间百味,便也懂了那琴音间的离愁别绪,那词曲间的春恨秋悲。懂了所听两万年的凤求凰曲中之意,也懂了那纸上一言『春去春来,管送别依依岸柳;潮生潮落,会忘机泛泛沙鸥。烟水悠悠,有句相酬,无计相留。』之中未曾道尽的憾意。
她在晨光中静待漫天红霞中他呱呱坠地的欣喜,又在瑟瑟秋风中枕着一抔黄土上西垂的斜阳。她总化身白狐装作无意间与他相交,再无一日离弃。人间便又流传起种种狐仙报恩的传说,温馨却凄美。
待到她功成那日重回昆仑虚,墨渊于凡世已历九十九世,再过一世便功德圆满,当飞升归位了。她面上带着纷繁庞杂的神色,眼神间却难掩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