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不用急,实在一时找不到地方,先到我家住下再说。”艾椿说。
“老艾,你还是我最好的朋友。”秦根的眼中滚动着浑浊的泪水,“可是我习惯一个人生活,电脑是儿子配制的,我想用它写个长篇,腹稿已经有了,心也开始动了。”
“你本人就是部长篇。”
“题目也起好——今生无恨有怨。”
艾教授笑了起来;“既然无恨,就不应该有怨啊!”
“我们的文学传统不是讲‘诗可以怨’?如怨字不好,改为《无恨曲》”
“好一个《无恨曲》!你这一生的曲折经历,确实值得你写一写。你四十年代就是儿童团员,为抗日武工队送过信。而且还参与同日本鬼子摔跤,缠住鬼子,让武工队奇袭鬼子。这可是你的光荣历史啊。1948年底你正式在解放区工作,应该享受离休干部待遇,可解放后你的档案被莫名奇妙的弄丢了,只能按退休干部拿钱,每月至少少拿两三千。但你不争不闹,这可不是每个人能做到的。假如你一直在动物园当副院长,不调到矿务局当什么文联副主席,乃至退休后按企业待遇,退休金又少拿许多,你也不发牢骚。小谢呢,原来是国营工厂工人,同你结合后,调到这个城市,却没有能相应的对口安排,只因为你不愿花钱送礼,把夫人的铁饭碗弄丢了,你好像也无所谓。至于感情生活上更是风浪迭起。这些经历可是你搞创作的丰厚资源啊!”
“也不能说有什么光荣史,我们村庄被日本鬼子占领时间比较长,鬼子想把我们那里搞成绥靖区,日本兵爱找我们十四五岁的男孩玩,找我们这些不大不小的孩子摔跤。我们儿童团暗中商量,同鬼子集体比摔跤。我们那里是个传统武术之乡,那时我虽然十三四岁,已经有些本事。我们想用摔跤的方式缠住鬼子,让武工队来奇袭。这计划终于没有获得结果,武工队中途受阻,结果我们十几个孩子被日本兵摔得脸青鼻肿,但有几个鬼子伤了卵蛋,我就是个抓日本兵卵蛋的一个,记得那日本鬼子还笑了起来。这时想起来还挺有意思的的。”
“你应该写出来。”
“年轻时写过,记得还投到一家刊物。刊物的编辑说这是胡编的,说日本鬼子哪有这样仁慈的?没见过鬼子的两面人,当然不理解我写的东西。这日本鬼子凶的时候特别凶,平常也对你笑脸,但他可不是活菩萨。我那篇稿子一直没舍得丢,上次房子拆迁,我整理东西不知放哪里?现在写不出那种味。那是真实。”
“日本人伪善,从不真正信任你的两面人格,我们中国人缺乏了解,他下面磨刀霍霍,别以为是宰鸡杀羊款待你,而是或许要放你的血。我们的儒家做派同日本的武士道派较量,时常吃大亏。”
“他们不知道,在绥靖区,日本兵也不是想杀人就杀人的。再说鬼子也不知道我们的预谋啊。但这算不得光荣历史。我每次看小兵张嘎的电影时,就想起来这段经历。你不是有个高足,叫什么周贶之的,参加过最早那部电视剧《红楼梦》编剧,我在儿童团的经历可是有不少能拍出精彩的电影场景,让他给编个电影。”
“要是这事按预谋成功,就是大大的有功。那你就肯定享受离休干部待遇。”
“说到待遇,同我一起参加工作的同学,他的工资每月比我多拿四五千,多就多吧,反正我也饿不死。那时候我们小学那个班二十多人,后来出去工作的也就几个人,其中有一位也参加了同鬼子的那场特殊摔跤事件,记得他被鬼子摔坏了一条胳膊。他是在地级领导上退下的。我们同学中大多数当农民,生活哪有我好啊。所以我是知足派。”
“有你这精神和你的丰富人生,加上你的很不错的一支笔,一定能有惊人之作。日后,恐怕有人会在这间房子外面写上:作家秦根在这间出租屋内完成《无恨曲》,或者写上:《无恨曲》的作者秦根在这间出租屋将躯体租给了阎王。
“灵魂呢?”
“因为你的杰作,使你灵魂永生,灵魂属于社会。”
秦根笑了:“好久没有这样浪漫了。”
接近中午,艾教授就去厨房准备午饭,可是一看既无炊具又无燃气,仅有的一只电磁炉,插头坏了。“老兄,你怎么生活的?”
“那还不方便?这里的小食摊多。”
这是什么生活啊!艾椿实在惊讶和佩服老友生活的超简单化。
“老秦,你还是找一个老伴吧,在饮食起居上有个照应,这对你写长篇有好处。”
“哎,我都这么大年龄了,还有那个老太婆愿意跟我?跟我这个穷老汉?吴稚晖说,老少配是谋财害命。现在找老妪,害命不存在,谋财怕会有。现在人家也要看你有没有钱,所以我还是自个跟自个生活为好。现在的问题倒不是我真的很老,不知为什么女房东总觉得我会随时死在她的房子里。因为没自己的住所,就不能安心写点东西。我的理想生活是:上午写东西,下午会会老友,旁晚有个知己散会步,晚上打开电脑看会京戏,夜里做个有趣的梦。这中间有人为我洗衣做饭。”
艾教授笑了,这种生活要求,应该说并不高。他说恩格斯也有他的理想生活:“恩格斯的理想生活是:社会规范着总的生产,从而让我有可能在今天做一件事,明天做另一件,上午打猎,下午钓鱼,旁晚养牛,晚饭后评论。”
“恩格斯一定为他自己的企业花费大量精力而苦恼。”
艾教授说:“这也可以看作恩格斯的早期空想社会主义的蓝图。这个蓝图了不得,我们现在大多数人被市场经济左右,被金钱绑架,哪有时间打猎钓鱼以及搞评论。人人都很累,这不是我们应该要的生活。”
“我一辈子的生活经验是,人很难得到它应该有的生活。”
这时艾教授的手机响了,是韩瀚打来的:“我想你啦,在哪里?”
“我还能像你一样,窝在上海的老婆身边?”
“昨天回来的,晚上聚一聚吧,你找一下秦根。”
晚上的饭局是原来市文联秘书摆的,他现在在文化局分管影视。公款招待老上级,何乐而不为?令艾教授感兴趣的是饭后一场电影,是俄罗斯著名的影片《乡愁》,诗情画意,离愁别绪处处,尤其是那个长镜头:持烛、慢慢拔涉在清清的水塘,满脸满身的忧郁,但是并不疲软沮丧,一步步向前,决不放弃。
艾教授见秦根的一道道皱纹的脸上,有晶莹的泪花。
从秦根那里回来的第三天,柳留梅突然回来了。她说受邀参加语文界一个座谈会,正好学校接着开运动会,就抽空回来一趟,有三天时间可逗留。
柳留梅回来是为了商榷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让艾教授不得不慎重考虑——办婚事。不打算结婚还办什么婚事?为这事柳留梅专程回来一趟,她说:“举办个婚礼吧,否则,我要让老爸老妈给烦死,一通电话就是可找到朋友了。校长当红娘的心思还没断,还时不时的有黑客来访。”
“想好了?”艾教授问。其实也是在问自己,他没有这思想准备,颇感突然。
“想好了,想了好一阵,你在武汉时,我就产生公开办婚事的想法。”
“在哪里办?”
“我们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