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声&ldo;妈妈&rdo;在张雪亭耳畔响起的时候,张雪亭微微合拢的眼睛重新睁了开来,她看见了这另一个女儿,心心念念的另一个,已经成为别人的女儿的冯惟敏。张雪亭微微地笑了‐‐如果可能的话,如果有足够力气的话,她一定是会笑得嘴都合不拢。可是,这一刻,她的所有体力仅够支撑这一个笑容,仅够将掌心里的那只手,那只女儿的手紧了一紧。她想告诉她,她爱她,她想再亲亲她的脸‐‐象她父亲把她抱走时,她最后亲的那一次一样。无论时光过去多久,无论岁月在她脸上打下多少抹不去的痕迹,在张雪亭的眼里心中,她永远是那个小小的,小小的孩子。可是,张雪亭没有力气了,她只能静静地握着那只手,温和地,永远地睡了过去。
冯惟敏握着掌心那只枯瘦的手,眼泪不知不觉地爬满了双颊。她清晰地感觉到了张雪亭的爱意与满足,在那转瞬即逝的一缕温暖中,她发现她跨过了两年来的回避和挣扎。毫无疑问,她记忆中的那个母亲深深爱她,眼前,这个正在逝去的母亲也深深爱她。且,她不再对张雪亭有疏离和隔膜感‐‐她大声地,再一次叫出来:&ldo;妈妈!&rdo;这一声和开始的那一声,音节完全一样,却又完全不一样。她不知道这最后的一个声音,她的妈妈是否真的听到,她只知道,她的眼泪不停不停地流,象个孩子一样地流淌着。
若莲把张雪亭的另一只手轻轻执起,盖到被子里,她的动作那么轻柔,仿佛怕惊醒了母亲一样。她端详着母亲的脸,那张脸上的表情此刻还很生动,有笑容在唇边微微漾开,甚至有泪光在眼角静静闪动。真的仿佛是一次安详而长久的睡眠。若莲抬头看看冯惟敏那张布满了纵横的泪水的脸,对她的感受完全可以体会‐‐不,不是体会,是仿佛身受。在这一刻,若莲忽然觉得心境宁静空明,她知道自己真正地放下了。放下了这如许多年以来,从心底想却又不敢想的,对冯惟敏生活的猜测和向往。她们俩那么相近,近到心灵相通,资质相同,换个处境,她便是她。但是,这一刻,若莲仿佛是听到心的声音,又仿佛是听到母亲的声音,自己和冯惟敏,不是一个人被分成两个部分,她是她,自己是自己。过去的接近一个甲子的光阴,纵然纠结坎坷,却也精彩。并且‐‐她确信,自己也是幸福的。
第55章
张雪亭的逝去令若莲和刘勇将离去再一次郑重地提上了议事日程。解放了的,50年的上海,一切都是新的。可这新却令若莲多多少少有点不适应。她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可是站在临街的窗口望出去的时候,看着外面步履匆匆的行人,看着大声谈笑的街坊,看着报纸上一条又一条新政策出来的时候,她觉得有一丝疲惫。是战乱太久,和平来临,那不敢置信的恍惚感吗?象,又不象。走在街上,她忽然觉得自己的旗袍跟周围的环境有一点格格不入。有什么东西似乎不对,但说不上来。惯常订阅的报纸和杂志,那文字,慢慢地和以前读到的风格迥异。就连一直读惯的张爱玲,似乎都在默默转型。街道的工作人员两次上门,虽然没有说什么,但语气和态度也令她有点不安。若莲默默地感受着这一切,却‐‐不敢说。只在夜里,悄悄地握紧刘勇的手。于是有一天,刘勇说:&ldo;我们去小凤仙那里吧。&rdo;&ldo;好。&rdo;若莲回答,&ldo;取道香港,转美国。&rdo;
这一次的出发安排几乎是悄无声息,若莲和刘勇不约而同地没有对两个孩子说起具体计划,似乎只安排着一次小小旅行。
那一日,若莲去了入画家。入画已经憔悴苍老得不堪入目,几乎完全是一个老妇人了。她的老是从碧铛死的那一天呈几何级数递增的。事实上,那一天,是张家所有人的梦魇。
八年前,1942年,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农历七月。某个正午,她们忽然得到消息,碧铛的人头被悬挂于某建筑高处。尸体则扔在该楼下方,真正衣冠不整,身首异处。是刘勇陪着入画去证实的‐‐若莲本来想去,被刘勇死死拉住。当时,刘勇一双强有力的胳膊牢牢将她摁在椅子里,望定她的眼睛:&ldo;不要去。没用。&rdo;若莲抬起头,看着他,眼泪慢慢地滑过面颊,却哭不出来,只浑身颤抖。嫣然‐‐这些年来,一直在他们身边的嫣然,结婚生子后,全家都来到他们身边的嫣然,狠狠地在刘大宝的屁股上掐了一把,让小人儿愤而开嚎。那浓成墨汁一样的惨痛才散去一点点,变得稍微可以忍受。
张碧铛,在她的住处,死了一个日本士兵,非常年轻,只有十七岁,鼻子下隐隐看得到淡淡绒毛。有人说,这个跨海而来的半大孩子和张碧铛是在一个酒吧认识的,她勾引他,然后杀死了他。也有人说,有一天张碧铛喝醉了,遇到巡街的这个日本兵,他送她回家,在门廊里和她亲吻,然后一次次溜出军营,与她相会,后来被自己人暗杀在碧铛住处。还有人说,这个日本兵那天不过是到碧铛处讨口水喝,被人误杀。种种版本,不知道哪一种才是真相。同时,张碧铛的死也不清楚是哪一路人马干的。除了死法如此诡异之外,更让人心惊肉跳的是‐‐竟然没有人再追索那个日本兵的死因。按照道理和以前的惯例,出了日本人死于非命的情况,一定会鸡飞狗跳,永无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