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画看到碧铛的头颅的时候,那颗头已经开始发臭,饶是挂得那么高,都有阵阵恶臭飘过。那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啊,太阳毒辣得仿佛下一分钟就要将人身上的所有液体蒸发掉。张入画仰头看着那高高的一个黑点,哭不出来,也想不了任何办法。没有人敢,出再多的钱也没有人敢去取它下来。还是刘勇爬上去,带她回家。
爬的那一段过程可真长,刘勇很害怕。他不知道这背后到底有些什么,他也不知道有谁在暗地监视着这颗头和头后面的一切,在爬到极高的高处的时候,他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后背尽湿,全是冷汗。仿佛动物一般的直觉,他知道,有人在看他。他甚至担心,就这样,一颗子弹飞来,将他击落。他真害怕,怕得几乎要从梯子上跌下来。这种怕超过了在南京城中。因为他想到了若莲,想到了家里的大宝和小宝。他从来没有如此怕死过,他也从来没有如此后悔过,在那顶端,他想: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为了若莲和孩子们以外的人冒失去生命的危险。当伸手去够那颗头的时候,是他一生中最害怕的时刻。
&ldo;碧铛,保佑我。&rdo;他说。然后,轻轻地割断绳索,用一块柔软的缎子裹住它,带它下来。
入画瞪着那颗肿胀变形已经开始有尸水渗出,几乎无从辨认的头颅,清楚地知道,那就是碧铛。是她的女儿。那种强烈的直觉,完全无需通过外貌或其他什么来识别。这个女儿,从小就最爱干净,衣服上有了一点小污渍便不肯再穿。谁能想到,竟然这样一种方式走到终点?入画默默地将它包起,然后,昏了过去。碧铛被放在棺材里被带回家的时候,明铛、云铛还有雪铛全都面若金纸,话也说不出来。明铛的一双手一直一直抖,没有等到碧铛下葬,她就失去了踪迹。去了何方,无人知晓。
后事由云铛、雪铛和刘勇张罗。幸运的是,刘大宝和刘小宝很合时宜地在这段时间发起了高烧,让若莲无暇他顾,让若莲操足心事,也让若莲没有余力去沉沦悲伤。
头七的那个晚上,刘勇对云铛和雪铛说:&ldo;搬过来吧,跟我们一起住。&rdo;云铛盯着碧铛灵前的白蜡烛不说话,雪铛把头扭到了一边‐‐墙角那里,入画蜷在一起,瞪着一双眼睛,那眼睛明明是睁着的,却没有一丝神采,仿佛是灭了的两盏灯。
&ldo;我们,会连累你们的。&rdo;良久,云铛惨笑一下,&ldo;大家不用抱在一起死了。我另有办法。&rdo;她的办法,在那乱世,其实也还算直接有效‐‐她张罗了一个势力很大的军阀,然后和雪铛火速嫁了过去。狂风暴雨之中,但求一地栖身,哪里管得到是巢是穴。她是对的。在她们嫁过去以后的一年中,还有可疑的人若隐若现跟在周围,只不过那军阀势力实在不小,后来便慢慢不了了之。
这世上,大概也只有她们才知道碧铛的故事了吧。其实,那故事的真相究竟怎样,已经不再重要了。
张雪亭在雪铛云铛出嫁前将她们叫在房里,说了很久的话。她们谈的时候,入画在门外,紧紧地盯着那扇门,等她们一出来,她就扑了过去,&ldo;外婆是不是又给你们钱了?啊……我们三个拿了钱,我这里还有一些,一起走吧,去国外。只要你们肯照顾我,我的,我的就是你们的。&rdo;她语无伦次地说着,云铛和雪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然后对视一眼,默默走开。这一次,是她们三个最后一次见面。要等到两个女儿走出门去,背影消失不见以后,入画才忽然扑倒在地,抽搐着哭出来,&ldo;我……我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rdo;
第56章
若莲到得入画家的时候是午后,房子里暖气很足,入画深坐在一张软榻里,膝头卧着一只猫,那猫和她一样,舒服得有些昏昏欲睡。空气里有一缕水仙花的清香,本是若有若无,被暖气蒸得浓了些,有点发甜。
&ldo;来了?&rdo;入画抬起眼皮看了若莲一眼,在榻上微微一动,换了个姿势,不算太热情。
&ldo;嗯。&rdo;若莲坐下,接过小丫头斟上的一盏茶,轻轻啜了一口,茶是好茶,上好的碧螺春,虽不是新茶的季节,但因保管得当,入口仍是芬芳。放下茶盏,她打量着入画。对面的那张脸上,沟沟壑壑,头发业已全白。一缕没有梳好的白发从鬓边漏下来,在干枯的颊边飘着,衬着房中富贵陈设,愈见凄凉。
那一缕银子一般的白发让若莲心里有点乱,往事,呵,人到老来总是会发现有无数的往事挤占于生活当中,它们的体积那么巨大,力量那么强悍,几乎是无孔不入‐‐随时随地都会来。若莲想到了十一二岁的光景,那一年,怜卿出道,她和入画去看热闹,两个人笑嘻嘻地穿花拂柳,往前院而去。回廊上,入画忽然叫住她,&ldo;等等。&rdo;从丫头手里拿过抿子,轻轻把她鬓边一缕乱发抿了上去,然后细细端详她一下,&ldo;现在好了。&rdo;那一幕明明已经是几十年前的旧事,这一刻却忽然那么清晰,若莲甚至能记得入画的手指划过她面庞的触感,记得那回廊上的风微微鼓动裙摆,记得有一只不知名的鸟从姐妹俩身边飞过,&ldo;叽&rdo;地一鸣。更刺心的是,她还记得入画当时的样子。那么美,那么美。
是的,入画是一个真正的美女,没有辜负她的名字。在她年轻的时候,在张家园子里随便一站,就算旁边是几茎枯荷,两杆破竹,活脱脱就是一副韵味十足的仕女图。她还没有长成的时候,已经引来无数目光,出入于园中的男子,无不为之惊艳。随着年龄一天一天地大起来,那艳光是掩也掩不住。那时的入画,有点自私,有点骄横,有点爱钱,有点……是,这些缺点那时也都有,只是在青春光芒的遮盖下,全不显眼,并不讨厌。更何况,那时候,她对自家这个妹妹,还算是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