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爷的眼睛在京野的脸上飘过,没想到这么多年相识的日本朋友,居然口蜜腹剑,早就在打着唐氏红木的算盘。唐爷心里想,俗话说人老了,什么事情都能看清了,可是自己怎么就看不清呢?已过花甲之年的人难道还不够老吗?
京野去一边的提包里取出一份合约书来,小心慎重地展开,嘻嘻笑着,将合约递到唐爷的手上。唐爷不想接,更不想看,他们这是在掠夺,虽然手上没有拿着刀枪,但是他们微笑的目光背后显然藏着比刀枪还要阴毒的火焰。唐爷的手在颤抖,他只记得在收拾江边那37具抗日志士尸体的时候自己的手才有过颤抖,而此刻,他切肤地感受到,37名没有舌头的殉难者脚蹬大地是何等的悲愤。
京野说,唐爷,请您看看,这合约对唐氏商行那是有利无弊,您仔细看看,看看就明白了。
明白什么,家传工艺,百年老店就这么拱手相让了,就这么给出卖了。唐爷心里想的话却没敢说出来,他握着那份合约书,放好在桌面上,然后去口袋里拿出老花眼镜盒。那只眼镜盒是紫檀木的,小而精美,面盖上雕有花鸟图案,色泽古朴厚重。唐爷打开眼镜盒,从里面拿出老花眼镜来,往鼻子上挂,嘴里说,唔,我看看,我先看看。
其实唐爷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也许看进去了,转而又风一样飘过便记不得了。京野在一边解释说,甲方负责工艺和制作,乙方负责进口红木原料,唐爷呀,这红木现在中国是非常稀缺的,几乎就停止进口了,商家能用的大都是一些国内的存货,再就以其他的木料来充当红木,一旦由日方承担原料,东南亚地区的红木运输到上海就不成问题了。另外,上面写得很清楚,原料的进口费用都由乙方出资,然后用甲方的成品来结算。唐爷您看到这一条了吧,乙方只有利润没有任何风险呀。唐爷,说是合资,其实我们甲方只是成为了您的原料供应商和成品收购商,乙方的经营和工艺制作甲方概不过问,这是多好的一件事儿啊。
唐爷思忖着,缓声说,好是好呀,既然你们是原料供应商和收购商,那么这商行的招牌可以不变,仍然是唐氏红木家具商行。
唐爷的话显然是切中了重点。京野的抬起眼来看井川,井川少将抬起手中的酒盅,嘴里&ldo;吱溜&rdo;一声响,咽进了一小口白酒。井川说,之所以要改换为上海大东亚红木家具商行,那是希望唐老爷的红木商行能够顺利地经营下去,也因此,商行就有了日本国的庇护,期望唐老爷您看高一眼,时势造英雄嘛,战争如此,生意也是如此。
京野眼角的皱纹又笑开了,他说,唐爷您应该相信我们这么多年的友谊,我怎么可能会坑害唐爷您呢?
井川傲慢的口吻说,唐老爷,如果没有异议,就把合约签了吧。
京野拿出一支笔来,旋开笔套。唐爷看着那支笔,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血气方刚,将那支笔化成一把利剑,刺进井川的喉管。但他是唐爷,这个&ldo;爷&rdo;字早就磨灭了他的锐气。
唐爷说,井川少将,感谢您的款待,商行合资,毕竟是一件大事,请容鄙人回家再考虑考虑。
井川没说话,没有表情的脸朝上看了看房顶。
京野有点两边为难的样子,他说,这样吧唐爷,我就明天去听您的答复,要不三天后我去府上找您。
唐爷说,京野先生,不用劳驾了,考虑好了,我会去找你的。唐爷说完话,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唐爷回到公馆,灰着一张脸,就像在外面经受了一场沙尘暴。
汉清正在等父亲回家,他异常地兴奋。上午他带着水月去医院做检查,水月已经怀上孩子了。唐爷一直心里都记挂着水月怀孕的事,结婚近六年了,水月肚子一直不见鼓起来,已经成为唐爷的一块心病。
汉清说,阿爸,有喜事要告诉你了。
唐爷冷淡的目光看着汉清,他说,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吧,我这要去佛堂。
汉清说,水月怀孕了,已经做过检查,大夫说腹中的孩子快两个月了。
原本一件欢心并且值得庆贺的事,可唐爷此时听说水月怀孕,反应却很迟钝,额上的皱纹非但没有舒展开,反而绷得更紧。
唐爷说,怀孕了是嘛,哦,怀孕了好。
汉清说,阿爸,办几桌酒吧,请工友们和邻居街坊们一块庆贺庆贺,这可是我们唐氏家族的一件大事啊。
唐爷的样子似乎人在神不在,感觉眼睛有些酸痛,手指在上面擦了擦说,庆贺就庆贺,自己看着办吧,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汉清看出父亲的神色不对,问父亲,阿爸,莫非是发生什么事了?
唐爷唉叹一声,仿佛人刚从什么地方苏醒过来,他抬起手来,往前指了指,那只手僵硬,似一根冰冻的树枝。
唐爷说,汉清呀,你来我屋里,有话跟你说。
日本人要把唐氏红木家具商行改为大东亚红木家具商行的事,唐公馆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了。
兰儿去找余炎宝,余炎宝拉着一张长脸,问她什么事这样紧急,以后没大事别往市政府跑,一个女人家,搞得他没面子。什么面子不面子的,现在里子都快没有了。兰儿说着话,把那份父亲带回家的合约拿给丈夫看。现在唐公馆就跟着了火似的,尤其汉清,急得团团转,魂儿都没有了,唐氏商行不但是父亲命,更是他自己的命,他跟父亲一样,把一生的情感和愿望都寄托在中国的雕刻工艺上。汉清催促着兰儿快去找当秘书的妹夫,用什么办法,花多少钱,都得让日本人把合约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