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炎宝没想到家里竟然发生这样的事,他说莫急莫慌,都到了这份儿上了,急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余炎宝额顶头发不多,但梳得黑亮整齐,说话是越来越带有官腔。他在办公台后的椅子上坐下身来,认真地看起那份合约来,一个字儿都不会走眼。兰儿站在丈夫的身边,兰儿急呀,她说,老余呀你用不着这样认真去看,就看这一行,上面写着招牌改为上海大东亚红木家具商行。余炎宝说,我的太太呀,你总得让我看完吧,看完了看清了看准了才能找到实质性的问题,然后再想办法如何处置如何解决,跟日本人打交道,我有的是经验。
兰儿说,经验顶个屁用呀,你以为日本人是菩萨心肠呀,你得找市长,你得亲自出面去见井川少将,看看要送多少礼金对方才能罢手。
余炎宝不接兰儿的嘴,一行又一行的总算把那份合约看完了。
余炎宝抬起脸来,上嘴皮和下嘴皮咂出了几个响,他说,这份合约,我看来看去的,全都是对唐家有利嘛,这样的合约都不想签,可就错过发大财的时机了,唉,你爸你哥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了?
兰儿看着自己的丈夫,她足足愣了有半分钟说不出话来。
余炎宝又说,在商言商,为什么要跟钱过不去呢?人家又没有把唐氏红木商行搬到日本国去呀。
兰儿就差没伸出手揪住余炎宝的耳朵了,兰儿说,老余你的脑子才是有问题,你完全就是个猪脑子,这都弄不懂吗?唐氏红木商行若是变成了大东亚红木商行,那就是汉奸的商行了!
余炎宝手掌在脸上擦了几把,真不知道如何才能跟兰儿解释清楚汉奸这个问题。他把兰儿扶到沙发上坐下来,耐着性子说,兰儿我问你呀,你说你老公是不是汉奸,不是吧,我那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呀。兰儿我再问你呀,现在上海滩是不是日本人的天下,如果你说不是那是唯心,你打开眼睛就能看到,哪一家商铺的门面不都是挂着太阳旗吗?这且不说,现在从小学、中学到大学,都要开始学习日语了呢。这样说来,所有的人都成为汉奸了?
这只是暂时的,都是被逼的。兰儿说。
余炎宝听到这话,一只手搭在兰儿的肩膀上,温和地说,老婆呀,你这话说得太正确了,既然是暂时的,那么&ldo;大东亚&rdo;三个字也是暂时的了。你看看满街的广告和报纸就知道了,现在冠以大东亚名称和招牌的公司、工厂、商场、商号的单位和企业多如牛毛,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人是得吃饭的,总不能把饭碗给砸了吧。
兰儿奋力一下把搭在肩上的那只手推开去。余炎宝不由往后一退,险些崴了脚,没想到还说服不了兰儿。
兰儿大着嗓门说,要砸饭碗那也是日本人砸的,大哥说过了,就是烧了砸了这家商行,也不能拿掉那个&ldo;唐&rdo;字。老余你还是不是人呀,唐家供你读完大学,唐家帮你找工作谋到职位,唐家还把大小姐我唐汉兰嫁给你做老婆,现在到了要用你的时候,你就没有说上一句人话,嫁给你这个窝囊废,真是瞎了眼了,我不给你生孩子,那是你活该,你根本就不是一个硬得起来的真男人!
老婆呀,你说话就不能小声点吗?余炎宝一点也不生气,也不脸红,嘴角上还挂着一丝很玩味的微笑,他说,好了好了,老婆你不要把自己给气坏了,我不是男人,我硬不起来,行了吧。既然你一定要我找人,那我找,我找,这唐家的事,当然也是我的事。兰儿你先回吧,这两天我一定会把这件事摆平的。
兰儿回到家里去,她相信喊了这么多年的老余。
兰儿见到水月独自坐在亭廊抹眼泪,兰儿问水月又发生什么事了。
水月悲伤地说,汉清决定不请客不摆酒了,还说这个孩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就来了。
兰儿劝慰道,嫂子不要急呀,我已经跟老余说了,老余也向我保证了,他一定可以摆平这件事情的,庆贺的事,往后延几天,不碍事的。
水月说,真的吗?
兰儿点头,拿出手绢来擦去水月脸上的泪水说,你可不能再哭再流泪了,你要晓得,肚子里的宝宝那可是老唐家的命根子,生下来那可是姓唐,不像我,就是怀上了,生下来也是外姓,跟你是没得比的,你可千万要保重身体。
水月说,嗯,我会保重的。
兰儿笑了笑,眼睛四周望了望了,说,彩儿去哪里了,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她怎么就跟没事似的。
水月说,彩儿吃过晚饭就和小夏出去了,说是去外面搞点东西。
搞点东西,搞点什么东西呀?兰儿问。
这个我也不清楚。水月说。
霞飞路地段的夜晚灯红酒绿歌舞升平,日本人来不来这里的情境都一样,容颜不改。百乐门夜总会的舞台上,娇艳女郎唱着柔丽动情的歌曲,仿佛永远都沉浸在流金岁月里。
小夏和彩儿坐在舞池边的一张餐台边,他们边喝着饮料边小声地说着话,像一对爱恋中的情侣。小夏的眼睛注视着周围的人群,问彩儿,你说的话不会有差错吧?彩儿说,错不了,朱老师生前说起过这件事,汪精卫特批给了76号特工总部20万元的经费,手枪300支,那帮特务现在配备的肯定都是新枪了。小夏点了点头,让彩儿先出去,在外面等他。
彩儿出去了,在百乐门对角的弄堂里等候小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