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集。小屋。等身体好了一些,能进食了,千辰便抽空来到了安置姜奕的市井小屋之中,小屋虽然毗邻闹市,但是隐蔽不易察觉,巧妙的避开了眼线。姜奕躺在榻上,盖着被子,身上缠满了纱布,这一身的血窟窿,加上坠崖的震荡,若非他人高马大,身强体壮,要是一个瘦弱之人碰上此事,光是一身的血窟窿就足以死的透透的。万幸悬崖下是水流,正好流经洛阳,竟把他一路带至了她眼前。想必是天不要他死,也是缘分吧。他昏迷数日,从未醒来,要不是她极力留住,罗西他们都要以为他已经死了。她将孙神医的药喂他吃下,不出片刻,他就睁开了眼睛。柔光从窗外射入他金色的眼眸之中,他看着他所陌生的环境,只看到了屹立在床边一动不动的她,她的样子略显憔悴,与在南蛮之时形成了鲜明对比,她一身女装,柔美温和,让只见过她男装的他不禁看出了神。听到身后的动静,她没转头,只是淡淡的开口“醒了?”他想动,但是一动浑身就是剧烈的疼痛,他一下子呼吸急促了起来,只得安静的躺在那里。她转过身来“莫动。你浑身都是伤,骨头也断了好几根,能活下来,就算你命大了。”他悄声道“这……是哪。”她笑了一声“你不要说话了,会伤害元气。这是卫国,你也不用在意自己在哪,因为离开昆戎得你,在哪里其实都一样。”他定定的看着她,看到了她手上和脖颈上被纱布包裹的地方,鼻尖能嗅到些许草药的气味。她站在窗边,继续看着窗外,忽然笑了一下“南疆奇毒,我见识了。”他一下子睁大了双眼“我……早就警告大巫……不要……”“你在外征战,她做过什么,又怎么会知晓。你不必理会我,我只是……”她看着窗外,眼角分明落下了一滴泪水“怨天尤人罢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无力气说话,只能在一边默默的看着她。红红推门走了进来,看着他金色的眼眸,不觉颤抖了一下,还是走到了她身旁,递上一封手书“千辰,六扇门差人送信,说要约你今晚在曲阁一会。要你,独自前去。”她蹙眉“曲阁?”“就是六扇门四大名捕之首的住处。据说那人是个瞎子,但是厉害得很,至今为止许多悬案疑案都是他破的。只是他一直归隐,如今复出朝堂,短短几日走访了朝廷重臣,如今,就剩下冥府还没……”她点了一下头“我知道了。”“这曲阁主摆下鸿门宴,是要做什么,你还是不要单独去吧。”红红有些担心。她笑了一下“无妨。六扇门也算老对手了。你尽管帮我照顾好这个人就好。”千辰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睡去的姜奕,缓缓摇了摇头。“这人到底是谁。你朋友?不像卫国人。”千辰笑了一下“是胡人。是我的朋友。”姜奕微笑,闭上了双眼安静的休息。曲阁。曲阁环境幽美,高台水榭,书香四溢。曲墨独自坐在高台上抚琴,琴声悠扬安宁,让人心神安定。他听到了马车声缓缓靠近,唇角轻轻勾起,转头看向一边的颜复“复儿,去迎一下客人。”颜复行礼“是。”颜复还是一副书童的装扮,一路小跑,走向了大门口,看着马车上缓缓走下的人,她的妆容浅浅,似乎是为了掩饰苍白才染上的红唇,那一双眼眸有些红,看起来惹人怜爱的女子,谁也不会想到她是冥府的人吧。正在出神的想着,那个被他观察的女人忽然看向了他“你这么看我,不觉得有些不合礼数吗。”颜复一愣,连忙拱手施礼“姑娘恕罪,我只是……”还未等他说完,千辰就打断了他“你是什么人?”“呃……我是曲先生的弟子,是先生身边的书童。”她看着他那双水灵的眼睛,笑了一下“生得一副俊俏的容貌。你叫什么名字。”颜复一下子脸红了“姑娘……姑娘莫要取笑我。小生颜复。”她微微抬手“请小先生带路吧。”“啊,是……请姑娘跟我来。”她跟着他,沿着台阶登上了曲阁高台,一步一步靠近了琴声来源。她一步一步走到了曲墨的眼前,琴台上,一张金色的面具放在了他的手边,她微微动容,迈步走了过去,弯腰就要拿起面具。他忽然停下抚琴,伸出手按住了她的手。她一怔,转头望向了他,他依旧美的像个女人,唇红齿白,一脸靠不住的样子。颜复被两个人的动作惊到了,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察觉到了空气中不寻常的气氛。曲墨低声道“复儿,退下。”颜复像是松了一口气匆匆转身离开。高台之上,琴台边,两个人的手依旧是重叠在了那张金色面具上。他勾唇“千辰统领对这个物件很感兴趣?”她想要抽回手“雕花精致,不觉想仔细看看罢了。失礼了。”他一下子扯住了她要抽回的手,让她整个人跌到了琴台之前,她猝不及防的被他拉倒在地,一下子警觉了起来,想要挣脱他的手,他手下的力度之大,完全是钳制住了她,她感觉到手臂上的伤口撕扯了一下,短暂的疼痛之后是一阵潮湿。沉默之际,他感觉到有什么液体落到了自己的手上,还是温热的,他一愣,鼻尖嗅到了些许血腥味道。他伸出另一只手,沿着她的手抚向她的手臂,摸到了些许湿润。他红唇微动,有些许的颤抖。缓缓抬手按住她的后脑,让她的额头轻轻贴住自己的,她看到他的喉咙上下滚动了一下,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悲伤。他的手轻轻拂过她的发饰“平日里不是男装示人么,怎么今天穿女装来了。”她缓缓抬起头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曲娘子,我穿上男装,可比你还要像个男人。”他苦笑,这一声曲娘子,按照平时,他一定会生气的与她大战几个回合,只是今日听来,他竟然有些酸涩,他拍拍手边的垫子“地上凉,坐过来。”她听话的走过去坐在垫子上,手肘撑在琴台边看着他,如同儿时一般,还记得他双目尚未失明的模样,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认识曲墨,他是姬风的至交好友,说起来,也是诸葛师父教出来的弟子,只是他那时性格嚣张跋扈,不可一世,自以为天下第一,目中无人,得罪了不少人,之后他脱离师门,加入了六扇门,没少与大理寺做对,那时她很讨厌他,还责怪姬风为何要与这种人当朋友。直到他生了眼疾,一双明目渐渐的失去了该有的光明,不知是出于怜悯还如何,她开始靠近他,才发现了他温和自卑的一面。谁能想到昔日嚣张跋扈名满洛阳的曲墨,如今也有这般安静的模样。他的手抚过她受伤的手臂,从袖中掏出一块绢布,缠在她的伤口上“……对不起。”她撑在桌子上笑“曲娘子也会说对不起了?”若非是曲墨蒙着双眼,她几乎都能感觉到曲墨翻来的白眼,她看着他“你不是归隐山林了,怎么……忽然就回来了。”曲墨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活像一个父亲见到了出嫁回娘家的女儿一样“我归隐深林只是以为故人好友都已不在世罢了。我若早知道你们深陷险境,岂会一个人在深山老林躲清净。”她看着自己被曲墨握在手心的手,心中一暖,他曲墨可是出了名的心口不一,生了一张比妇人还毒的嘴,这心却是比妇人还柔软一分,她还是喜欢叫他曲娘子。“曲捕头,你以为,我这险境大部分都来自于谁。”曲墨笑了一下“六扇门的目标已不在你,转向杜笙了。”她一下子抽回了自己的手“……笙哥。”“他是你男人?”曲墨一针见血。她笑了一下“……是又如何。”“呵……在你如此艰难之时都不在的人,想必也没有几分可靠。你不如到六扇门来,在我眼下,倒也让我安心。”他握紧她的手。“曲娘子,你又妇人之见了。你以为我现在在什么市集里么,说走就走,说去六扇门就去六扇门,我可是冥府的人,我还是冥府的副统领,素来脱离冥府只有死一条路,不仅如此,我还是文渊的贴身侍女。你以为我只是一个来去自如的小人物么。”她笑的有些无奈。曲墨一下子扔开了她的手“你堂堂卫国的公主,为什么非要受这种气。”“我已经不是公主了。曲墨。”她收回自己的手“若说是,也是前朝公主。这个卫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曲墨沉默的坐在那里,过了很久才开口“不要对你兄长发脾气。他也是为了你好。”她的手指轻轻敲敲桌子“哎哟。曲娘子,看来你刚来几天知道的不少嘛。”曲墨抬手无比精准的打在她的额头“又没大没小。”忽然有脚步声传来,颜复匆匆的跑了上来,看到了眼前这一幕,有些难以置信,这女人竟然坐在了先生身侧,而且两人几乎就要靠在一起,曲先生从来不让任何人近身到如此地步,这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历。是先生故人?千辰慵懒的抬眼看了一下颜复,挑眉“这小先生怎么这副表情。”“先、先、先生。”颜复有些结巴了起来“姑娘的手下托我传话,说是管家回府,正在寻姑娘。请姑娘速速回府。”千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看向曲墨“我走了。”“这么急着去见男人?”曲墨不屑的笑了一下,伸出自己的双手“脸伸过来,让我‘看看’你如今什么模样了。”千辰一笑,把自己的脸伸了过去。曲墨的手抚上了她的脸颊,手指抚过眉梢,鼻梁,唇瓣,安静的在自己脑中勾勒她的轮廓。她唇角忽然上扬,目还未盲的曲墨就仅凭手指可以识人,目盲之后,他更是需要靠自己的触感来“看”人。曲墨的手感受到了她上扬的唇角,她的容貌已经缓缓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他收回手,冷笑一声“是个美人儿。”她笑,忽然凑近,在他耳畔低语“美不过你曲娘子。”他的额头青筋微起,长舒了一口气,手轻轻抚过她的头,在耳畔低语“莫要再哭了,你的眼睛很肿。若实在伤心,就来找我坐坐吧。”她侧眼相望,鼻头忽然一酸,她眨了眨眼睛,连忙站起了身“告辞。”她漫步到颜复身边,笑了一下“小先生不必送了。伺候曲先生吧。”颜复的脸又红了一下,连忙拱手“姑娘慢走。”颜复看着千辰潇洒而去的背影,又转头看着曲墨,曲墨轻轻拨动琴弦,发出一阵悦耳的声音,颜复缓缓走上前,拿起一边的茶壶,为他倒上一杯茶“先生……心情很好?”曲墨拿起茶杯“我说错了吗?”“啊?”“那丫头,是不是个美人儿。”曲墨将茶杯放到鼻尖轻嗅。颜复尴尬笑了一下“先生说的不错,是个……绝世美人。”曲墨将茶喝下“胡说,就是个野丫头罢了。你啊,尚且年少,可小心提防着,别被她勾了魂儿去。”颜复尴尬的笑笑,默默在心里默念,被勾了魂儿的也不知道是谁。杜笙快马加鞭,一路到了王府门口,匆匆的翻身下马,风尘仆仆的走进了府中,身后费力跟随的玉檀脸色也不怎么好,一路上,他和她几乎毫无交流。玉檀看着门口闪过千辰的身影,迟疑了一下,转身默默的离开。杜笙一把抓住了身边的侍卫“千辰何在。”“呃……统领外出,尚未归来。”杜笙松开他的衣领,在庭院中踱步,千辰老远就看到了他,整理了一下衣衫,走了过去“笙哥。”杜笙看到她,一下子跑上了前“辰儿!”她看着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和满是担忧的神色,抬手握住他的手臂“我没事,你别这么担心。”他看着她,她是明显的憔悴,虽然说着没事,但是他也明白琅琊对她是什么感情,她对琅琊是多么的信任和依赖,生死之交,她却说着没事。她浅笑“我有些饿了。陪我去吃点东西吧。”他迟疑,麻木的点了一下头,陪她到了东苑,一桌子的菜稍显清淡,他坐在一边看着她,抬眼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孙神医,隐隐约约的感觉到了不安。她唇边还挂着笑容,看着孙神医“您也不要这样耷拉着脸。好像真的有什么事一样。”她拿起筷子,轻轻夹起桌上的菜放入口中,眉间似乎紧缩了一下,孙神医看着她将嘴里的菜顺着喉咙咽了下去,看着她的表情似乎停滞了一般,杜笙也看着她“怎么啦?”她笑了一下“没事,你吃啊。看我做什么。”她继续舀了一勺清淡的汤水放在唇边吹一吹,缓缓喝下。杜笙伸手,拿向筷子,抬眼看了孙神医一下,只见后者面无表情,只是站在那里。她忽然捂住了嘴,皱紧了眉头,孙神医一下子从身后拿出容器,递到了她眼前,她一张嘴,刚才吃的东西都尽数的吐了出来,孙神医面色铁青,抬手拍拍她的后背,杜笙倒了一杯水递到她眼前,她一下子打落了他手中的水,整个人轻轻颤抖了起来,杜笙不知所措的看向了孙神医,只见他缓缓摇了摇头,转身走出了屋子,带上了门。千辰一下子抬手将桌子掀翻,桌上的瓷碗瓷盘纷纷跌落在地,摔得粉碎。听到屋内的声音,孙神医看着站在门口的玉檀,玉檀被吓了一跳“孙神医。姐姐……怎么了。”孙神医摇头“没事,心里装了点儿事儿,发泄出来就好了。你先回避一下吧。”“……是琅琊统领的事吗……”玉檀有些担忧。孙神医笑“……不然呢。她嘴上不说,表面上也看不出来任何异样,可是这饭,是如何也咽不下肚。她一直在和自己过不去。谁也帮不了她。”屋内,杜笙看着一地碎片,她的眼睛又红了一圈,浑身都在轻轻的颤抖“……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在……琅琊死后吗?”她看向了他,泪水止不住的留了下来“我以为我没事了。我告诉自己我的命很珍贵,若没有琅琊发疯发狂被文渊杀死的就是我!我药也好好喝了,饭也想好好吃,可是为什么会这样!”杜笙伸手想要拥住她,却不料她一下子抬手打开了他“我不需要你安慰我!我不需要谁来同情我。你们不要用那种眼光来看着我,我不是受害者,我……”她忽然停住了,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文渊说的不错。变成这样,是因为谁呢。”杜笙上前一步将她紧紧的扣在了怀里,她不停地挣扎,却始终挣脱不开他的手臂,只得在他怀里放声的哭泣“都是我。是我杀了琅琊。我才是杀人凶手……都是我!”杜笙轻抚她的后背,低声道“辰儿。我不安慰你,我只是……想听你把一切说出来而已。琅琊在天有灵,也不会想看到自己救下了这样一个一蹶不振的女人。”她没有说话,只是放声的哭泣,杜笙轻轻安抚怀里的人,目光却暗了下来,文渊让他去白马跑了一圈,并非是恶意拆散他们,城中多处联络地点被人捣毁,他几乎能感觉到威胁离自己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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