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独来到云都市的时候,正赶上一场大雾,满含尘霾的雾气笼罩了整座城市,在大街小巷间,在林立的高楼空隙间,弥漫着,浸淫着。梦独呼吸时,便将雾气吸入口腔中,胸肺中,感觉到一股尘埃味儿,还感觉到一股病菌味儿。好在白日里明亮的天光正在照射和驱散着雾霾,城市里高高低低的路灯也在照射着雾霾,还有密集而高大的建筑也在吸收着雾霾,使得雾霾的密度看上去才不是本来该有的浓烈,能见度也略有提高。
他站在火车北站的站前广场上,虽然迷茫的雾霾包裹着他,但他的心绪却是清朗的,他知道,他要在这座城市作长时期的停留了。在这座城市停留,哪怕是久居,其实也正合他的心意,这里地处中国的大西南,而他的家乡,却在远离这座城市的东北方向。
从地域上来说,这是一座南方城市。他曾注意过这个地方的天气预报,冬日里的气温并不算低,可是他却既感到潮湿,还感觉到驱之不散的寒意,这种寒意与故乡的寒意不同,也与他当兵所在地昌州的寒意不同,那些地方的寒意是干爽的,而现在,这里的寒意让他有一种死缠烂打的感觉。他想,也许是雾霾的原因吧,待太阳出来驱散了迷雾,这样的感觉可能会消失。
他来到了预想中的落脚点,可是站在迷茫的大雾里,他却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去。他想他应当寻找一个合适的住处,然后对这个省份对这座城市作一个大致的了解,再然后,他需要找一份合意的工作——他不能坐吃山空,身上的那笔“巨款”虽还剩下一多半,但倘只出不入,又能折腾几天呢?他决不能再重新品尝原来那种居无定所、腹空如洗的日子了。
早晨,迷雾,寒意,使得偌大的省城火车站的站前广场的人气有些冷落和寂寥,连车票黄牛们也偷起懒赖起床来,连那些为大小旅店拉客拿提成的人也不知躲到了哪里,连出入火车站大厅的人因了迷雾的弥漫也似少了许多。迷雾,让人们的头脑也有些雾蒙蒙的,互相间多了几分不信任感,梦独问过几个与他相对而行的人,可是他们的答话声像被迷雾吃进一半,要么听不清楚,要么听不太懂,听清听懂的呢,却又令他生出怀疑,而答话的人也有些怀疑地看着他。于是他只好作罢,不向他人打问,误打误撞地朝前行进,路上遇到摆摊卖早点的,他买了一杯豆浆两根油条,边吃边走,哈出的白气与雾气混在一起。
大都市的人烟是稠厚的,还有建筑,还有公共灯火和万家灯火,可是雾气却还是如此的密实,几乎快成了摸得着的雾墙。他想,在农村的田野上,那雾一定如没有星月的黑暗一样了。可是他所乘坐的火车又是如何差不多准时到达这个终点站的呢?莫不是大雾是随着他的到来而渐渐漫起?
后来,梦独才知道,雾,是此地重要的气候特征之一,这样的迷雾稀松平常,他一个北方佬,很少见到这样的迷雾,又对此地的水土不太了解,初来乍到,便有些少见多怪,心里多少有些小题大做了。
他看到,在浓雾里,公交车居然还在来来往往地穿行着,雾灯一闪一闪的,还有行人,也在雾里穿行,浓雾将他们的身影裹了进去。
现在,他是走在一条宽阔的大马路上,他从指路牌上得知,这条路叫作“人民北路”,他明白了,他是在朝南行走,他的迷失了的方向感一下子正确而清晰起来,头脑也忽地敞亮起来。几乎是与此同时,很神奇的,阳光穿过厚重的云层照射下来,连雾也似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阳光如箭镞一般,射击着浓雾,还有冬风也贴着地面刮了起来。梦独便明白,无论浓雾有多么作孽,遇上阳光遇上风,也终将化为虚无。
阳光不仅驱散了迷雾和阴霾,还带来了温暖,青春的血液在梦独的身体里积极而又活跃地周流着,焕发出阵阵热力,热力让他的脸红润起来,也使得他的身躯几乎像是快要燃烧起来,他解开衣服前襟,一股股略带着淡淡甜味儿的阳气便向四围散发开来。
大街上,车流稠密了,人流也稠密了,似乎是太阳把它们和他们唤出来的。
迷雾使人与人之间互相怀疑互相戒备,而阳光却正好相反,阳光很奇特地让人与人之间产生信赖,阳光在一张张人脸上跳动,与笑容及对生活的向往巧妙地融合在一起。
梦独并不知道,他其实是在向着这座省会大都市的心脏地带走去。他走得热了,也走得累了,他想起了他早经作好的打算,是的,先卸下重负,才能一身轻松地与这座城市作亲密接触。在阳光下,他向一个路人打问这附近有没有旅馆,被问者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大妈,老大妈儒雅的气质及一头略烫过的浓密的白发使他觉得她能给他想要的答案。梦独的直觉不错,果然,老大妈跟他说
“往右拐,进一条小巷子,叫三道拐巷,那里面有好几家住户开的旅馆。”
老大妈从梦独的装束和风尘仆仆上看出梦独的经济状况,没有向他推介大宾馆,而是介绍私人旅馆,但语气和神情里并无不屑与鄙视。
在大城市里游走得多了,梦独也了解了它们的某些内涵,就说它们的面貌吧,与一些人的衣着极为相似,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别看一条条清洁的大马路两边矗满壮观的高楼,可是在有的高楼后面,说不定就有一条陋巷,陋巷里是破旧的院落,院落里是浓浓的烟火气还有男人女人的吵骂声、狗叫声及各种擦边的可大可小的犯罪……原先,梦独以为,在市中心,只会有大宾馆,大宾馆里会对客人作各种信息登记,而今,他早已知道,其实不然,多少私人小旅馆就藏在城市的许多个内脏里,它们不仅不需要你的信息,还会帮你隐匿信息,多少莫可名状的交易在此完成,双方各取所需互不记得再无交集。
梦独谢过老大妈,走进了三道拐巷子。果然,巷子里座落着一户户带有院落的人家;又果然,有几户人家的院落门口挂着木制广告牌子,上书“旅馆”二字。他走进了一户人家,与房东一问一答几句后,就住在了一个单独的房间里。住在这样的不像旅馆的旅馆里,虽然简易,竟给人一种安全感。他想起刚刚逃离梦家湾来到南方的那座城市时,为了寻找一个住处而大费头脑,有些自嘲地想,那个时候,的确是有些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那个时候的心理真是脆弱得不堪一击啊!
合衣躺在床上,头脑里十分纷乱,想着想着,就进入了一个个纷乱的梦境里,梦境虽然纷乱,却并无恶梦,没有使他惊醒过来;醒来时,竟已是下午了。
梦独将宝物带好,而将大部分负重放在屋里,便出了门,在街边的小饭馆里吃了两笼小包。然后,站在一个公交站牌下,看站牌上的站名猜想着站名透露出的某些信息,接着,他选择性地上了一辆公交车,当他下车时,是在民众公园站。问在街边门店里的守摊者,方得知这一带就是这座城市的市中心。
按着他人的指点,梦独走上宽阔的市政广场,市政广场的北面,有一尊伟人巨型雕像,在向着万众挥手致意。他很崇拜地看着伟人,在广场上待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在周围转悠起来。广场周围,布满商店,其中有不少是书店,于是使得这里既有着政治气息,也有着商业气息,还有着文化气息。
行走在人民东路从西到东的人行道上,边走边看,看与他无关的热闹,他觉得自己走不进那类热闹里去,但就这么走一走看一看也好啊。他想,自己在要什么呢?自己想要什么呢?
不知过了多久,他来到了南北走向的星云路。他看到星云路的两边,既有报社,又有电台电视台,既让他觉得神秘,还让他心生向往,向往只是一霎那,一霎那过后,便无奈地笑了。
在星云路上,竟有着一家又一家的茶馆,里面满满当当坐了茶客,茶客们一边品茶一边聊天,山南海北,不亦乐乎。梦独好奇,走进了一家茶馆,他尚未落座,侍应生早手拎茶壶跑过来,炫茶技似的,将茶壶背在身后,身子略歪,茶壶里的水便呈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准确落入盖碗之中。梦独想拒绝却来不及了,只好坐下来,听茶客们侃大山,时间长了,大厅中央竟出来表演人员,插科打诨好一阵子之后,才为茶客们上上大餐,嘴巴一动一动喷出火焰,然后继续插科打诨,像讲故事,又像讲单口相声或双口相声,梦独还不知他们玩的是哪一套。
梦独明明很清楚自己当务之急是需要找一份养活自己的工作,但却一时急迫不起来,他想是不是由于自己兜里有钱还没有到火烧眉毛的地步呢?
就这样,梦独似有目的又似无目的地转悠了三天,也算是对这城市略知皮毛了。就在第三天的下午,他先是在一家美发店理了发,后在一家服装店购了一件咖啡色西装式皮夹克,一条牛仔裤,一双棕色皮鞋,还有内衣,毛衣,袜子,等等,他将自己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焕然一新。人靠衣妆,站在试衣镜前,梦独细细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发现经了一年的海上风雨,他的脸没有晒成古铜色依然是白皙里透出红润,但面部棱角更加分明,线条也更显刚毅了,周身散发出阳刚的男子汉气息。当他离开服装店时,见店里的两个小妹恋恋不舍的娇柔目光正紧紧地钉在他的脸上身上,跟着他的移动越拉越长。
第四天上,他仍是在转悠。在一条大街上,洞开着一个大门和两侧各一个小门,小门外的圆形站台上,各站着一个武警战士,面面相对地执勤,一脸严肃。这情景让他想起他的并不太长的军旅生涯,他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看着看着,其中一个岗台上的战士在他的头脑里便幻化成了他,一阵汽车喇叭声响起,惊醒了他的梦幻,他才抬脚继续前行,却意外地看见,紧邻这支武警部队大门口的几间门面,是一个规模看上去不小的中医推拿按摩针灸康复理疗院。就在这一刻,他本已清廓的头脑蓦然间更加敞亮起来。
其实,他一直知道自己要什么,自己想要什么,可是他却一直回避着,回避的同时又有着忧惧,忧惧那目的一旦受挫,他便没有了最后的退路。是啊,他把那目的当成是最后的退路。如果连最后的退路都被过早堵死了,他便无路可走,也不敢去探寻别的路子了。加之,这退路总给他一种安逸的感觉,还给他一种封闭的感觉,他认为他需要闯荡,需要冒有惊无险之险。而今,他曾经尽量压着的目的已经抬起头来,他相信,凭着他现在的人生经验,哪怕目的一时无法达到,他也能另辟蹊径,哪怕那条路子真的走不通,他也能走通别的无名的道路。
梦独走进了这家推拿院。推拿院有个很别致,很诱人,很引人遐思的名字,“妙手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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